未免過於風花雪月

未免過於風花雪月

順著楊絳先生的筆跡,我漫遊到《幹校六記》。

《幹校六記》的名字應借自清代文學家沈復的《浮生六記》。《浮生六記》悽婉哀怨,卻也不乏夫妻間的溫婉情趣,所以,吸引錢鍾書、楊絳這類生活蟲子毫不奇怪。《幹校六記》所涉內容卻並非內室瑣情,而是一段轟轟烈烈的歷史的個人印記,所以,基調與《浮生六記》並不挨著,後來楊絳又寫了題材很像《浮生六記》的書,也是家庭情事,夫妻命運,卻不叫“某某六記”,叫《我們仨》,不管怎麼說,《浮生六記》於楊絳的刻骨印深,是可以肯定的了。

未免過於風花雪月

妻子記事,丈夫作序,自家田園自己耕,這是錢家傳統。錢鍾書給“最賢的妻,最才的女“做的序裡面,主要挑剔了夫人的幹校記事缺少“記愧”——對參與運動時對那些被冤枉,被惡整的人的愧,這是學家的視角,不過,這也難為夫人了,因為整個社會,還有那些大男人都少有記愧的,所以讓夫人擔此重任,顯然過求。

只是感覺有比記愧更該寫的沒寫,是《幹校六記》的缺憾,贅述在後。

艱苦環境下,人性更張目,像楊絳在六記中隱約提到的“不要臉的馬屁精”和“他媽的也算國寶”該是艱苦中領略的異化的各色人等,楊絳沒有展開,應是刻意諱筆。而書中對豫南農民的坦率描繪,讓人領略了所謂窮鄉刁民的嘴臉,他們的蠻橫,無恥,嫉妒,在第二章文末,寥寥幾筆活靈活現。鄉民什麼都偷,連糞便都偷,而且是連偷帶搶,這些“貧下中農再教育”,你不到現場,是領會不到的。

第三章節裡,對豫南農民“掃蕩”習氣頗多筆墨,但是也寫出當時農民的飢餓困頓,農村老太太對幹校收割菜地拾掇得過分乾淨不滿,憤憤地抱怨以前“地主都讓撿”(菜葉),楊絳問村裡小姑娘那些幹老的菜幫子撿回去怎麼吃?農村孩子說:“先煮一鍋水,揉碎了菜葉撒下,把麵糊倒下去,一攪,可好吃哩!”楊絳還是無論如何都想不通怎麼會“可好吃哩”。

隨著跟鄉民的廝磨日多,京城高知識分子對鄉野那種愚昧野蠻的感觀漸漸轉變,心生悲憫與同情,在同一片天地摸爬滾打,漸漸有了同聲同氣。當農村老太太把幹校的疙瘩菜都“搶”到自己籃子裡,楊絳心裡更多的是同情和理解,併為自己“割讓”不充分而內疚。

農村改造前所未有地把城鄉、文野的距離大大拉近,使得錢鍾書、楊絳這些留洋學人有了跟農民類同的生活體驗。楊絳描述他們夫妻二人在豫南鄉野鵲橋會的情景令人莞爾。艱苦歲月裡,有著難忘的溫情,這溫情不但是夫妻間的,也有周圍人的關照呵護和人性溫暖。二人以外的世界,惜墨如金,點滴透露了當時“改造”的殘酷,不斷有人在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裡失去生命,包括他們熱心忠厚的女婿。在那樣一個年代,楊絳感受或知悉的慘痛故事不會只筆墨呈現的這點,不提或略去了,該有更深層細緻的考量。

錢楊夫婦的習性是沉浸當下小生活,並從中尋找快樂,因此較少從大時代的合理與悖謬來考慮社會人生,這在《幹校六記》裡,筆墨側重十分明顯,或許,這是1980那個時段的歷史限定,那時思想尚不統一,還沒有開十一屆六中全會,對文革的徹底反思尚無定論;或許,只是這對一直乖巧自我的知識分子著眼的侷限。

未免過於風花雪月

因此,當我看到楊絳不惜筆墨鋪陳她在泥濘裡跋涉,在雨夜及雪野裡尋路的“歷險”,總覺得未免誇飾,這種苦難,跟高爾泰《尋找家園》以及其他同行人描述的大西北改造、夾邊溝悲慘景象,簡直是粉飾太平了。當然,每個人的處境不同,視角不一,對那個大時代的描述也難免盲人摸象。

錢楊的關照始終是細微而自我的,這跟他們一貫的乖巧伶俐有關,也跟實際閱歷和命運有關。在《幹校六記》裡,楊絳時不時流露出自己勞少酬多的愧疚,即使在錢鍾書不得跟其他“老弱病殘”早早回城,心生悵恨時,也能旋即反思問題出在自己妄念生望,不應盼望比他人早回城,甚至對二人在窮鄉僻壤的恬靜自在有幾分自得。中國知識分子的本分與知趣,在錢楊夫婦身上體現很充分,加上他們不那麼悲催的命運,使得楊絳的回憶更多體現了農村改造的情趣,也正是這種細瑣和溫情,成為《幹校六記》的賣點,幾乎讓人們把改造的悲苦讀成了田園牧歌。

只能說這對夫婦的命運太好了!

未免過於風花雪月

跟更多人在那場運動中的苦難相比較,楊絳和錢鍾書在那場運動裡經歷的只是飽含溫情的和風細雨,這和風細雨則化作一個非凡年代的輕描淡寫。

讀《幹校六記》,你幾乎能得出知識分子改造十分必要的結論,但以更多記載那段相去不遠的歷史來看,這無疑是一種誤讀,楊絳有意無意的春秋筆墨,會使對那段歷史瞭解不多的讀者形成誤會,彷彿那是一個接受起來不很難的社會運動,事實上,那場脫胎換骨的運動的慘烈,很多肉體和精神的犧牲,是無法輕描淡寫的。

幹校和勞改農場性質不同,但是,當時以艱苦甚至是殘酷的方式來改造知識分子的理念是一以貫之的。楊絳的輕描淡寫,實際“埋沒”了那場運動的主體思想。

家庭生活記瑣與社會運動回憶不能等同視之,這是我對《我們仨》和《幹校六記》感受不同,評價不一的緣由。在我看來,《我們仨》可以是“六記”體的,而涉及殘酷改造的《幹校六記》則不宜用這種風花雪月的“六記”體。既已涉足宏大歷史命題,理應有更濃重的筆墨。事實上,沈復的“六記”也只是前半部風花雪月,更主導的基調還是深深的人間悲苦。楊絳喜歡《浮生六記》,卻只取了其陽光溫暖的部分,舍了人間蒼涼,成了對“六記”的調侃。

《幹校六記》的愉快閱讀只是片面真實,它彷彿只是一個好看的故事開頭,後面的大悲大喜尚未展開。建議看過《幹校六記》,再去看《尋找家園》,《夾邊溝記事》或其他“改造”紀實,以免歷史偏識。

或許,作為一個男人,我犯了求全責備和歷史偏執的錯誤。單純從飲食男女,日常記事,《幹校六記》已很好看。

只是風花雪月得時點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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