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决定命运的邂逅

1月22日,第一批去陕西黄陵插队的同学如期出发,我去火车站送别了宋仕猛、王德禄等人。我不知是否应该羡慕他们,如果我也在这批人当中,岂不是可以逃脱眼下的险境了?

1月24日,是第二批去陕西插队报名截止的日子。我已经没有继续犹豫的时间了。在当天的日记中,我写道:“今天到学校报了名。经过几天十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我终于迈出了这十分艰难的一步。”

其实,对于去陕西插队,我并没有下定决心。在内心深处,我对毕业分配方案仍然抱有极大幻想,打算再拖一段时间,没准儿能躲过危机,留在北京分配工作。所以,我是卡在截止时间的最后一刻才报名的,带有极大的投机性质:希望名额已满,使我走不成。

我本应投机成功的。可我偏偏没有沉住气,报名后的第二天又去学校打探有关所谓“新分配方案”的消息。 不料,一个意外而偶然的因素,使我的命运遭到急转直下的突变。

1969年1月27日,星期一。

今天将是我一生中又一个重要的日子,我被批准去陕西黄陵县插队了。

早晨到校较晚,因为晚上下了雪,再加上体育馆今天又开什么公审大会,车上很挤。好容易才到了学校。教室照例锁着门,没有人。我回头往楼下走去,想去看看批准了谁。我思想里是觉得这回批准不了我的,因为这次报名的人很多。据孟洪的“可靠消息”,还是没有我。不过总还是要看一看。迎头碰上了曹玉平,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批准你了!我有些不相信,走到礼堂那儿,可不是吗!大红榜上倒数第二名,就是我的“大名”。

这下可有些出乎意料。想了一下,回忆起上星期六,碰到四班的吕宏印,他对我说:“怎么样,咱们一块走吧?”我犹豫地说:“我报名太晚了。”他说:“咱们坚决要求嘛!”他就拉着我到陆老师那儿去了,说:我们俩一块去。看来我这次就是沾了这小子的光了。

遇到排长,给了我一张迁户口的证明。

上午和孟洪瞎扯了一通。一上午我都有些茫然,好像有些措手不及。和我一起去的人也比较合不来……

下午和晚上准备乱七八糟的东西,思想比较平静了。其实我早已做好了走的准备,但是突然批准了,总有些太快了,思想上一时还接受不了。现在想:管他到哪儿呢?还不是一样干革命!

思想上产生波动,说明觉悟不高。

在北京总共还有8天的时间啦!而且以后说不定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心中颇为留恋。

日记中所提到的曹玉平、孟洪,都是我的同班同学。曹玉平之所以“兴高采烈”,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他也贸然报名了,却居然没有批准;二是我原本不想去陕西,报名时间最晚却“光荣上榜”,他自然有些幸灾乐祸;我离京以后便与他失去联系,不知他后来的命运如何。孟洪早已决定去陕西,所以消息比较灵通;这次他也被列入了大红榜上的名单之中。

还有工宣队的陈排长。我想,当他发给我那张户口迁移证明的时候,心里一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是一个很本分的工人,一直显得不太适应学校里的复杂环境。那柄“匕首”保存在他手里,如同一个烫手的山芋。我终于决定去陕西插队,“匕首事件”自然会随着我的离校而终结,对他以及和他一样不喜欢惹是非的韩连长来说,未尝不是好事。有件事情非常奇怪,很久以后,我居然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了那柄惹事的蒙古短刀,可见陈排长曾寻机把它还给我了,但我竟一点印象都没有!

至于吕宏印,不知应算是我的“克命星”还是“幸运星”。我今后生命中的每一步,都取决于1969年1月25日那天与他的不期而遇。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想其实我也许应当感谢他。他使我在经历了无数坎坷和波折之后,能够留下许多终生难忘的记忆,由此而有资格说:“我是知青!”

经历了许多天的犹疑和彷徨以后,在并非出自我内心意愿的情况下,插队的事骤然成为定局。这时我的情绪却似乎稳定了许多——更准确些说,是无奈和麻木。

我曾竭力遏制自己混乱的思绪,认真地问自己:插队真的那么可怕吗?仅仅几年前,我还曾无比狂热地想要“上山下乡干革命”呢!

那是1965年,我即将初中毕业。当时正有一股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革命”的热潮,还涌现出诸如董家耕、邢燕子、侯隽等一批让人敬佩的先进人物。当时有一本影响甚广的书,名叫《军队的女儿》,写一个到新疆兵团“支边”的女孩儿的故事,让人看得热血沸腾。在这股热潮的感召下,我决定放弃中考,坚决要求下乡劳动。

不料,恰在这时,《中国青年报》刊发了一篇文章,标题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认为应届中学毕业生应当服从祖国的需要,既有参加中考或高考继续升学的思想准备,也要有上山下乡支援农村建设的思想准备。我看了以后感到十分愤怒,满腔愤慨地给报社写信抗议,认为一颗红心干革命,只应有“一手准备”,岂能三心二意有“两手准备”?!

那时的中央媒体还是很接近群众的,对于我这样一个十五六岁初中学生的大胆质问,也予以充分重视,很快就直接回信,耐心疏导;学校方面也多次找我做思想工作。但我很固执,大有决心下定誓不回头的气势。

后来,父亲认真地同我进行了一次长谈。他是一个脾气极好的人,绝少打骂训斥孩子,我们出现问题,他的办法就是“谈话”讲道理。那次,他严肃地批评我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到农村去不是三两天的事情,应当做好扎根一辈子的思想准备;自己的生活还不能自理,下乡只会给贫下中农添乱。我不服气,说上山下乡是响应党和毛主席号召的革命行动,谁也不能阻拦。他不同我争论,只要求我认真参加中考,如果三年以后高中毕业的时候,既具备了必要的能力、还保持着现在的热情,他会坚决支持我的。我无法抗辩,只好答应。那年我考上了高中,而我们班居然有同学放弃升学下乡务农去了,让我十分羡慕。

如今恰好过去了三年时间,我没想到社会、学校和家庭会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让我一时无法适从。尤其是父亲被“打倒”后,他的问题对我造成了巨大的影响。有时我甚至会对他怀有一丝怨恨,但在内心深处还保持着对他的基本信任:如果他真的是坏人,我不知这世上是否还有好人。所以,在遇到人生选择这种具体问题的时候,我还是十分渴望能得到父亲的指教。只要能听到他的一句安慰或鼓励,我的心情会平静许多。

遗憾的是,元旦之前他就被造反派“揪”到大连去了,此时正在千里之外生死未卜,我无可指望。

其实,下乡插队本身也许并不恐怖,让我畏惧的却是这种无可指望:指望不了父母,也指望不了朋友。

应当说,经过几年交往,我在班里也有几个基本可以信赖的朋友,比如朱建晨、华振浩、齐锡均、陈学勤、王洪崃等,可算是一个有些特殊的小团体了。我自然希望能有一些志趣相投的人一起插队——只要有朋友壮胆,其实去哪儿都无所谓!当时下乡的学生,很多都是兄弟姐妹同行,或是朋友同学结伴。人人都有从众心理,再苦再累再艰难的事情,只要有人共同承担,感觉总要好许多。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最后我还是独自报名了。

往事 | 1969决定命运的邂逅

书名:惠家河纪事

书号:978-7-5154-0831-6

著者:陈光中

封面绘画:陈光中

出版年月:2018年1月

定价:56.00元

内文用纸:80g纯质

插图:114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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