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远远看到老宅摇曳的昏黄的灯光，我就知道，九十高龄的外爷的生命真的要走到尽头了，夺眶而出的泪水霎时间浸透了回家的路。一生要强倔强的外爷，年轻时候闹饥荒，出去卖苦力，不仅扛起了一家人的生计，也认识了两个过命的把兄弟。据说三个人歃血为盟，发了重誓。
我不知道那个肚子都吃不饱的年代，他们怎么培养了血与火的兄弟情感。我只知道，他们扶持着走过了大半生的岁月，相互照顾，互通有无，勤来勤往，直到老了后，身不由己被岁月和儿女“绑架”，生活和行动不便的身体组成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阻止了他们相聚的脚步。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见过这三个“老头”，其实那时候他们还不算很老，外爷的眼睛也还看得见，他们就着两口小鱼儿，呲溜着小酒谈天说地了一个下午。回娘家的母亲殷勤的伺候着，打着我的小屁股要我不要吵，那个面目红润的大外爷随手拔了两片竹叶，一眨眼就给我做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假蜻蜓，而慈眉善目的小外爷则趴在草丛里，像只青蛙一样给我逮了一个真蜻蜓。
我哈哈大笑，可现在回想起来，却泪湿双襟，他们那时候也是快古稀之年的老人了。大外爷被接走是几年后的事情。据说大外爷的儿女都在外面发展得不错，大外爷其实不想走，但他老了，早已不是那个一言九鼎的强壮的父亲了。他泪眼婆娑的说，老了老了，反而要背井离乡。那个时候我还不怎么懂事，天真的说打电话呀，写信啊，我会给外爷念。
其实小时候的我压根不明白，外爷他们真正失去的，是时间。多少年的老兄弟，看一眼少一眼。
小外爷住院的时候，外爷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顶着酷暑去探望了把兄弟，那时候外爷的眼睛已经不好了，小外爷的嘴也不听使唤了，两个各镌刻了将近一个世纪沧桑的身躯，紧紧拉着手，轻声嘟囔着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得懂的呓语。阳光照进来，灰尘在空中肆意飞舞，不知道两个老头儿，还记得他们曾有过的青春年少的时光吗？
记得的，我想，他们一定记得的。
过了那个酷夏，外爷积攒的所有的生命力仿佛一下子耗尽，他原本有肉的脸颊迅速枯萎下去，分散在各地的儿女们被急召回家。而这个消息，被瞒住了大外爷和小外爷，所以，至今我都不知道，两位已经快耳聋眼盲的老人，是怎么知道的这个消息，是心灵感应？还是他们拜托了熟人？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当90高龄的大外爷出现在老房子门外的时候，所有人的泪水都夺眶而出。
我的舅舅们齐刷刷的抢先一步，流着泪跪在大外爷的脚下，那份感动，实在无以言表。而大外爷的孩子们纷纷拉舅舅们起来，说着安慰的话，我看到中年男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的脸上都是泪水。
大外爷也很老很老了，他还能行走，只是身躯已经干瘪到极致，比我这个小个儿还要矮上一截了，我只能在泪水里安慰自己，人老了，无非就是一场血肉的偿还，我们都要想得通。外爷在当天的深夜里安静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们的妻子都走在了他们的前面，大外爷就是老辈里辈分最高的老人了。外爷上山的路，是大外爷亲自选的。
他被舅舅们妥善安置在家里，说等外爷安葬后，会抬着大外爷去祭奠，如今雨大路滑，老人实在没必要遭这个罪。和儿女倔着坐了千里高铁回来的大外爷这次没有坚持，只是反复说，一定要从那条路走，一定要！我们看着这条稍微远些的路，郑重的点了点头，而我们直到走到半道，才知道……
我想，一定是的。我们这一代人，吃的快餐食品，用的方便餐具，我们的感情和潮水一般，来的汹涌，退得迅速。我们没有付出真心，却总问为什么得不到真心？我们所托非人，却总质问苍天如何不公？但我相信，世界上总会有一个角落，盛满了善，我们每一个人每得到一点善念，就会离它近一点，就像外爷的两个把兄弟，那是一辈子的把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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