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腳踏進蠻荒地:這裡有牛陣,鷺羣,巴水河,長草灘

一脚踏进蛮荒地:这里有牛阵,鹭群,巴水河,长草滩

【寫在前面】

牛陣,鷺群;巴水河,長草灘。

遇見它們純屬偶然。誤闖水牛谷,誤入桃花源。可遇見後的每一天,它們都在心裡閃現,如雷電,劃破夜空,照亮晦暗,亦照亮庸常生活裡每一個想逃離的瞬間,還有那些不被到達的角落。我是如此渴望與它們的重逢,哪怕是照片裡,亦或是此刻的筆下。

可是下筆,我又很糾結。那是一個自足的世界。我找不到詞語來定義它,只覺很有幾分蠻荒的意思,至少在我看到它的那一個下午。是了,蠻荒之地,人類久遠的故鄉。更像一片荒野,一個夢,不被驚擾。而我已經驚擾了它、還有它們,真的不希望它們再被我的文字驚擾。可是它們是那麼的美,那麼的有力量,縈繞、激盪著,想要呈現。何謂驚鴻一瞥?震撼,自然的力量,即如是。故仍矛盾地記之,以留存。

一脚踏进蛮荒地:这里有牛阵,鹭群,巴水河,长草滩

潘豔慧

牛陣,鷺群;巴水河,長草灘。

夕陽西下。

天與地,最溫柔的時刻,最溫煦的金色。

一群牛,水牛。浩浩蕩蕩的一大片。

一群鳥,是牛背鷺,白色的羽翅淺橙的頸,略略飛起,便已是雪一樣的白,紛紛揚揚的一大片。

一條河,巴水河。河道彎彎,河水瀲灩,河床在這裡變緩,水草寬寬。水草綠,河水藍,同樣深深淺淺的一大片。

還有長草灘,汛期裡它們應該是這河床的一部分吧?溼潤豐盈,長滿四季的色彩。腳下是碧綠,稍遠為淺黃,再遠則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蒼翠,更是從從容容的一大片。

一脚踏进蛮荒地:这里有牛阵,鹭群,巴水河,长草滩

這麼多的一大片,它們都是複數。複數的它們構成一個完美的世界,自由,自足。水牛們正半臥在水裡,兩角彎彎,溼耳扇扇;它們的神情是那麼專注又是那麼的悠閒;它們的眼睛掃過你,彷彿掃過這個世界,毫不相干;它們的背上、角上停滿了牛背鷺。同樣悠閒的鳥兒,它們在水草邊覓食,在牛背上歇息。它們的身姿是那麼的優雅,站在那裡可以一動不動,如雕刻又似冥想,安靜,深刻。它們又是那麼的機警,風一吹草未動,它們的頭頸就馬上高高揚起,振翅飛離。

這是印象派最生動的油畫,行吟詩人最浪漫的詩行,風雅頌裡最史詩的場景。這牛,這鷺,這河水,這草灘,是如此的自然、和諧。這是一個沒有人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它們只有彼此,它們就是彼此的世界,完美,完整。在這裡,做一個圍觀者是多餘的,也是自私的。我們入侵了它們的世界,驚擾了它們的夢。

一脚踏进蛮荒地:这里有牛阵,鹭群,巴水河,长草滩

是以,在看到彼此的那一刻,我們的反應天壤之別。在最初的幾分鐘裡,我真的是以狂奔的姿態、以狂喜加雀躍的心情,跑向它們的。我想要與它們為伍,想要把它們攬入懷中,留在我的手機裡、記憶裡。可是,它們不願意,顯然也不那麼想。我們的腳步雖然無聲,牛群卻已開始騷動,鷺鳥紛紛展翅。它們受了驚。

那一瞬間,我竟有些傻了。我停下來,呆在那裡。我見到了它們最和諧最完美的一刻,卻僅僅只有那麼一刻。足矣!驚鴻一瞥,如此驚豔,震撼。

凝神間,白色鷺早已高高飛起,直直地向河流的下游飛去,如一列訓練有素的士兵,沉著冷靜,不盤旋,也不留戀,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速度之快,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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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水牛呢?它們從水裡站起,排成一條長長的隊伍開始撤離,浩大的牛陣。從河裡到水邊,淌過水草,再上得岸來,跨過泥路,旁邊就是大大的長草灘。它們的行動是那麼的遲緩,又是那麼的迅疾。在我正背對它們、遙望著那群飛遠的白色鷺而悵然若失時,這群牛,它們的先頭部隊已不聲不響地站在了我的身後。真的就那麼短短的一瞬。

我渾然不覺,那一刻我的心似乎早已與鳥兒們一起飛走。遠遠的,朋友提醒了我。於是驚回頭,好多雙眼睛正看著我。那麼近,我幾乎能聞到水牛身上特有的氣息,和它們鼻孔裡的熱氣。近在咫尺,短兵相接。我呆住了,有點無措,還有一點點害怕。就那樣一動不動,水牛和我,對視,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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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雙雙炯炯的牛眼,銅鈴一般。它們的眼裡閃著一種光,有一種神情,那是我無法進入的世界。

那一瞬間,我的心裡跑過千軍萬馬。所有跟牛有關的資源與經驗湧上來。我沒有穿大紅色,我小時候放過牛,我跟我的老牛關係很鐵。我的老牛很懂我,我也懂老牛。老牛的眼睛也很大,還很憂傷,老牛的性格很溫順。……

良久,它們掉頭,側身,散入路那邊的長草灘。我“贏”了,長吁一口氣。後來我想,那一刻我的眼裡一定充滿了友善,而它們讀懂了這友善,亦或是它們獲知了某種神秘的密碼。總之,我驚擾了它們,它們卻放過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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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看起來是那麼的散漫,卻又那麼的有序。終歸是被人類文明規訓過的牛啊,它們是如此的憨厚與友好。想起了非洲,非洲的野牛、大獅子,海明威的非洲,凱倫·布里克森的非洲,還有朋友的藏南。在文明的社會里久了,所謂蠻荒終不過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神話吧?所以凱倫到底還是走出了非洲。

水牛們卻仍然很從容。大部隊已經完全從河裡移到了草灘。草灘很寬很大,一眼望不到邊,只覺視線盡頭那些凸起的蒼翠應該就是巴水河邊的護堤林了。草灘溼潤,那些草很豐茂,又綠又長,其間還開滿了星星點點的小白花。牛兒們依次排開,一起低頭啃食,很訓練有素的樣子。此時,有牛背鷺陸續飛回,它們到底沒有飛遠啊。瞧,它們正隨著牛群覓食。它們在牛背上空低飛,或者在草叢間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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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餘暉斜斜地照過來,是那種暖暖的金黃,照在草灘上,草灘立時便有了深淺與明暗,如油畫一般多了質感。光影又在牛背上跳動,那些牛立時便成金色的了。通體透著亮,連背上豎起的鬃毛都似乎纖毫畢現栩栩如生起來,還有彎彎的牛角、忽閃忽閃的牛耳、烏黑透亮的牛眼都像被溫和的金光撫摸過一樣,柔柔的,透著一種細膩的憨憨的美。

我們看得呆了,一路悄悄跟隨。這是落日的盛筵,天與地給予的最深沉的溫柔。

沒有放牛人,我們也退到了草灘的最邊緣。這樣的和諧與完美,不能再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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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就像一片荒野,不被驚擾的荒野。人若走得近了,這荒野這夢便不再有。人是文明的產物。人與蠻荒,只能遙望。可是在心底,我仍然是那麼的渴望。渴望重返,渴望有這樣的一塊蠻荒之地,一片荒野,脫掉高跟鞋和所有束縛,我們赤著腳,我們狂奔,我們跌倒,我們爬起,或者不爬起,乾脆打個滾。任河水打溼我的衣裳,任狂風吹亂我的頭髮,任暴雨把我淋成一棵樹。泥水,汗水,雨水,淚水。我是我自己。我們坐下來,看小草在腳底下野蠻地生長,長出一片草原,長出一個世界。

可是,我什麼也沒有做。在看到它們的那一刻,我只有傻站著;在與水牛們對峙的那短短一瞬,我甚至很害怕。我是一個被文明規訓過的人啊!在我的少年時代,放牛時我甚至不敢騎它,雖然我很想很想。我是一個被文明規訓得太久太久的人啊!我無法回到蠻荒。身處現代的我們,也無法重返原始。事實上,我們連昨天都無法回去。

這真是一個令人喪氣的事實。所以梭羅有勇氣獨自住在瓦爾登湖,卻並沒有打算離得太久太遠。這是現代性的魅惑,文明人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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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們仍然是那麼渴望,渴望在心裡存有一塊蠻荒之地。南北極的冰天雪地,整個世界一樣寬廣的白色裡,閃著幽光的冰山與冰山下幽藍的冰面,那是一種怎樣的純淨與神秘?同樣神秘又廣袤的非洲,大草原,雨季的豐饒旱季的凋敝,獵殺,撕咬,怒吼的野牛,狂奔的獅子;乞力馬扎羅山上的雪,一具凍僵風乾的豹子。豹子到那麼高寒的山頂尋找什麼,沒有人作過解釋,海明威也沒有。還有高溫潮溼的熱帶叢林,毒蛇,沼澤,食人部落,密不透風的生存空間,逃無可逃的死亡氣息,現代啟示錄。還有沙漠,無人區……

是的,蠻荒。自然的原始,原始的自然。T· S· 艾略特把現代人的精神世界隱喻為荒原,每個人都是一個孤獨的小島,小島上或者荒煙蔓草或者一無所有。海明威把這個叫做虛無(Nada),他和他的英雄們終其一生,都在逃離這虛無。越是看得明白,就越是想逃離。越是想逃離,就越是掙不脫。這是所有現代人的困境,我們深陷其中。

一脚踏进蛮荒地:这里有牛阵,鹭群,巴水河,长草滩

2018.7.8 於杭州

作者:潘豔慧,文學博士。浠水人,曾就讀於雲路中學、浠水三中。現居杭州,喜歡讀書、旅行和攝影。個人公眾號“慧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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