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的旧日时光之:我家的日本老屋及隔壁的千代子

我总觉得,能留在记忆中的物象一定是暖色的,带着淡淡的橘红色,像黄昏的一抹余晖,或像秋天的枫叶,不像树上的枫叶,像飘落的枫叶,蒙了层薄薄的风尘,被时光做了旧。

据说我父亲带着一行家人,由北京迁至盛京,亦是辗转过一两次,最后才落脚在这里。母亲说,期间单位给父亲调配了专家楼,父亲以生就的温良恭俭让,推掉了。于是自我有记忆起,我家便住在这里,直至拆迁,近半个世纪。

我家的老屋,坐落在这个省城文化区的一个幽静处。

老屋由日本人建造,据说原是日本军官的家属楼。呈四合院,三高一低,东西北两层,南平房,极符风水与自然法则。一条凵形的长廊,从东贯穿到西;楼上的走廊,便是楼下的雨搭,无论下多大的雨,人在下面走都不会淋到半点雨滴;每一方向的走廊各设一道向外与向内的楼梯,向外的楼梯比向内的楼梯窄一半,每个楼梯口有一道与楼同高的宽大木门;而向内的楼梯极其宽敞,一楼的拐角处有一带盖的巨大的水泥垃圾箱。2楼长廊每隔两三户便有一座向外拓展的花台,各家各户各色的花盛开,仿佛天上的星星。

南侧平房的窗户栅栏里喷薄而出的花与园子里生机勃勃的花交相呼应着,正是花为媒的好时光。我家因住楼上,没有花园,每每母亲牵着我的手下楼,黄婶便打开园子的门,邀我们进去,我总忍不住去掐几朵胭粉花,母亲便将之揉烂,连同玫红色的汁水,一起敷在我的指甲上…

院子相当于一个学校操场那么大,分东西部分,西院原是有喷水池、假山、滑梯的,冬天便成了孩子们天然的滑冰场。冰滑子,冰橇,冰车及冰嘎,都尽显各家父兄的心灵手巧及奇思妙想。像我们有哥的女孩子,坐在冰车上,由着哥东拉西拽地疯跑,一边驱使一边加油,十足的公主范儿呢,当然也不怕谁欺负。不像小男生跟人打架,打不过,就哭叽尿汤地喊,你等着,回家找俺哥去!

我小时候,院子里着实冷清。家楼下有棵大槐树,树荫很阔大,父亲闲时在树上栓了秋千,我每天就长在了秋千上,后来我的许多花式荡秋千大抵是那时练就的。母亲坐在旁边的小凳上,一边做着手工,一边不时地推上两把秋千,我便俯仰在秋千上,一会儿看树间的天光和云彩和树叶和鸟儿,一会儿看地上的影子,感受着风的吟唱和吹拂,小小的心灵生出许多的幻想。后来,因为住户愈发地多起来,母亲便将秋千栓到了自家的门廊上。

每逢春节或正月十五,母亲给我们各制一个手提灯笼,每年的灯笼造型都花样翻新,有时我和哥亦参与制造,爸就是那个安装最后一道工序的人,将蜡烛插在底座的钉子上。这道工序现在看来不难,但那时我们还小,插深了,用力过猛,蜡烛就劈了,插得浅,提到外面一跑,蜡烛便倒掉了,所以这道工序都由父亲完成。我跟哥只眼巴巴地屏住气息地仰视,一待父亲安装稳妥,仪式般的点燃蜡烛,我跟哥便提着灯笼欢呼雀跃地奔出门外,跑到楼下,跟邻家的几个孩子会合。玩到兴头,蜡烛也快燃尽时,便有人提议藏猫猫。在黑影幢幢里玩这种游戏,浑身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至极,每一根神经都敏感至极,每一个想象都惊悚至极,一惊一乍的便自己把自己吓得悄悄潜回了家…

直到我长到八九岁,人民公社化,东院里便盖了一栋食堂,每家每户按饭时去将饭打回家里,也有饿得来不及端回家,便坐在食堂的条凳上就着桌子吃的。再后来,食堂变成缝纽社,又变成什么什么的,再后来每家每户都想去瓜分占据一点地方,这个搭个棚,那个盖个厦,院子便从原来的姣好面容变得满目疮痍。

这个楼名叫来叫去的,原叫铁路大院,文革中改称红旗大院,后来又改回原名。全楼约百户人家,仅有两三家独门独户,其余全部两家插间。我家独门独户。住院东头,紧挨着楼梯口。

入户门是子母门。进门左手一间约3平米的储藏室,右手一道木台,约1.5米宽,坐在上面脱鞋,鞋顺手置于台下,有门可关拉,只留两三双木屐在外面,整个走台便十分的整洁。

木台的背后即两扇宽大的乌玻璃拉门,将内外分隔为两个世界。拉门里是门厅,夏天时,铺上凉席,席地而卧而坐,无论白晚,凉风习习,便是我们唱歌、讲古、打趣的地方。记得第一次听《四季歌》,便是从大学放暑假的姐回来,她一边给我梳着辫子,一边唱:春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听着奇妙,一下便跟着哼出来了。厅的一侧是厕所,与储藏室一窗之隔,那时的厕所便是干湿分离的,亦是冲水便池。

紧挨着厅的是厨房,比现在一般商品房的厨房都要大好多,一大一小的窗;与次卧有一壁通高的橱柜,下半部朝向内室;上半部朝向厨房,作为碗柜和食品柜;上下水一应俱全;而更为方便的是早在日本人居住时期,已使用了煤气,我们一直沿用日本泊来语"嘎斯"的叫法。厨房的窗台上,冬天少有绿植,我母亲便会将白菜根、萝卜根、蒜苗啥的置于碟内,生发出来,一溜蓬勃的绿,与窗户上的冰凌花照应,一样的在孩子的童心里萌出童话。

两间卧室,主卧对门,一分为二的两个大拉格,上下两层,每个拉格足有一个单人床的长宽,中间以深赭色木柱分隔;两个临廊的大窗户,中间有1米墙的间隔,被父亲安装了一面法国的穿衣镜,成为我成长的参照与见证。

次卧对门,一扇大拉格,亦上下两层;最显著的是每天能迎接旭日的大窗户及宽大的木窗台。这个大窗台以及大拉格是我童年梦想的摇篮,亦是我装璜审美的启蒙。乌玻璃的大拉门,成为我们的黑板,我母亲给我们预备了很多盒滑石,甚至黑板擦,我们便每天乐此不疲地在上面涂鸦。

每个房间的天花板以及墙围的四周俱以精致的木条镶嵌。棚顶上与地板下,均有半米高深的空槽,所以就算你在楼上作妖,亦断不会影响到楼下。文革前,从各家的棚顶与地槽经常搜到军刀及枪械,运气好的,也有拾到珠宝的可能。

最值得一提的是采暖,日本人的设计堪称一绝,四个房间的四个角,均有一扇形与房通高的铁桶,桶面呈瓦楞板式的凸凹结构,可能为便于散热,亦加固强度,四个角合起来便是一个圆形巨桶。厨房里有一炉膛,添上煤生着火便熊態燃烧起来,不一会儿每个房间的角炉便火热,温熏弥漫了整个屋子,猫和人便都昏昏欲睡了。这个巨炉,我们随日本人叫“瘪得嘎”。我觉得西方的壁炉,大抵只是一种浪漫的象征,而日本的“瘪得嘎”在东北的严寒气候里才真正实用。但因为它的大肚皮,后来煤实行限购,便改用了土暖气。

房屋的颜色,全楼统一的钴蓝色的门窗、窗台,赭石色的柱子及水线,朱砂红的地板。房顶一色的红瓦,竖着童话世界里的烟囱,一到冬天便袅袅生烟。像极了一幅清新的图画小品。我觉得日本人永远生活在小巧玲珑的小品里面。

我如此详尽地描述这个楼院以及自家的日本老屋,是想说,透过建筑设计,最能洞见一个民族的精神,性格与气质,能够看到日本人在战争中,在被侵略的土地上尚能安居乐业,过着从容、精致而舒适的生活,而胜利了的中国人在自己的本土,住进现成的日本屋,何以过得如此局促、逼仄与脏乱不堪?仇恨是一回事,而生活态度则是另一回事。

本意想写写隔壁的日本女孩,但写着写着,却拐了弯,结了尾。关于老屋的记忆实在很多,这样翔实地叙述过,下次再涉及到它,便不必多费笔墨,那么,千代子就留到下一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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