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祠前

介子祠前

介子祠前

滿頭是汗的村長跑到大門跟前的時候,我們在祠堂前的空地上差不多等了抽一根菸的功夫。鄉長站出來打圓場說,村上正在搞新農村建設,村民們的思想全靠村委會幾個人去做。村長告訴我們,稍有點思想的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剩下的不是不懂王話的,就是腦子老化的,整整跑了一個早上,連一戶人的工作都沒有做過去。

從硃紅色的大門裡進去,一抬頭祠堂的正殿就已經在面前了,端坐在大堂正中傅介子,氣宇軒昂,面色凝重,儼然武廟裡的關公。大殿裡就一尊介子塑像,因為沒有樓蘭王等反派角色和使者團其他成員的陪襯,這位勇闖虎穴的英雄多少有點孤傲,智勇雙全、膽識過人的傅介子,似乎不大在意眼下這個狹窄的空間和寂寥的香火,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大漢使者應有的氣節。兩邊牆壁上是關於傅介子智斬樓蘭王的壁畫,從構圖和線條上來看,多是出此江湖畫匠之手,但仍然能看出歷史的端倪。二千多年的過去了,偌大的樓蘭王國說消失就消失了,除了《漢書》中那段不到一千字的記載之外,誰還會在意那些陳穀子爛麻子的事情。

因為規模和史學的價值所限,介子祠還沒有納入文物保護範圍,平時自然沒有專職看守,所以,一百多平米的院子,很少有灑掃的痕跡。但殿裡殿外看上去卻乾乾淨淨。焚香樓後面的几案上均勻灑落著的那層細微的灰塵,遠看像一層朦朧的紗衣,為整個祠堂平添了幾許凝重之色。尤其是灑落在英雄眉梢和睫毛上的那些塵埃,儼如當年西域古道上的風霜,更加襯托出英雄的滄桑和歷史的厚重。

撮三柱香,對著自己先祖的塑像叩拜下去,一拜叩首,再拜再叩首,三拜三叩首。叩拜之間,剛才還在祠堂外面說說笑笑的我在不知不覺間莊嚴起來,面前這位被我們全族人尊稱為介子爺的英雄在我低下頭的那一瞬間突然還原,父親、祖父、曾祖父、玄祖父,紳士爺、先生爸、黑臉哥,那些我見過沒見過聽過未聽過的先祖們由遠及近簇擁而來。傅巽,傅充、傅嘏、傅燮,傅幹,傅玄,傅鹹,所有的傅氏忠烈,從村莊四面那些寬敞或者狹小的窯洞和瓦房裡走出來,在義陽侯的兩旁依次坐定。一場關於宗族的盛典,在我的腦海深處突然展開。

這一刻,傑出人物和普通草民如此接近,以至於我在仰望他們的時候難分彼此。傳說中御賜的匾額和已經衰朽,使節上的穗子不知飄往何處,武帝親筆書寫的聖旨已經失傳,那些遠在千里之外的封地已經被開發成現代化的城市。所有的榮耀都被時間編製成回憶。站在誕生過先祖的土地上,我感受最多的是喧囂之後的沉寂,榮光背後的蒼涼。

富不過三代,智勇兼備聲名顯赫的傅介子家族也是如此。我們看到的傅家村,雖然都是青一色的高門樓和大瓦房,但全然沒有大漢義陽侯的半點威儀。在瓦房林立的縫隙,幾間低矮的泥坯房已經搖搖欲墜,但房簷上面高高翹起的瓦當卻格外醒目,青灰色飛鳥和走獸全都保持著當初飛翔和奔跑的姿態。時間塵封了了那段遠去的歷史,沒有接受過皇上賞賜,享受過漢朝俸祿的傅氏子嗣,雖然從未因為沒有享受夠皇恩的浩蕩抱怨先祖,但對自己的先卻祖鮮有深刻的認識。七八年前,有人倡議重修介子祠堂的時候,村子裡非議的還真不少,倒是那些客居他鄉出門人對這件事情特別的熱心,在我看來,除了經濟和文化上的差別之外,很大程度緣於大家對自身歸屬感的認知不夠重視。

大門後面兩旁的牆壁上,鐫刻著出資人的名字,排名不按輩分,以出錢多少為序。當年,村裡的幹部來市上募捐的時候,單位正集資家屬樓,大家狠不得把一個錢掰開當十個錢用,但再窮也不能窮了祖先,沒辦法,只好從借款中勻一點出來,表示一下心意。就這樣,出錢不多也不少,職務不高也不低的我和很多認識和不認識的鄉鄰一樣,非常中庸的隱藏在石刻上的人群中。

數百平米的祠堂,作為一個家族用來侍奉先祖的場所,確實非常闊綽。那年,剛上高中的我隨大人們到村裡拜老影,平生第一次去那麼莊重的地方,除了新奇之外,感覺更多的是神秘。看著老人們面對畫布時畢恭畢敬的神態,我們當晚輩的連大氣都不敢出。“漢昭奇邊患戎馬生西部,義陽威名震樓蘭魂膽銷。”那副經過粗略裝裱的對聯,旗幟一樣矗立在老影兩旁,更增添了我們對英雄的尊重。

在此之前,我對面前的傅家村和自己的家族一直不敢恭維。在鄉上的中學裡,差不多有百分之三十的傅姓學生。林子一大,各種各樣的鳥就都有可能出現。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乾的最多的大多姓傅,出鏡率改變了老師和同學對我們的看法,於是,所有姓傅的同學便非常冤枉的成了校園裡的眾矢之的。幾十年過去了,傅家村考出去的大學生已經成百上千,但母校和老師當初的那種影響仍然沒有徹底改觀。

老人們在那裡給先祖恭恭敬敬的燒香磕頭,希望祖先能夠保佑我們家族的平安,我們卻扳著指頭盤算自己是英雄的多少代子孫。無奈歷史太長了,以致於我們用完了所有的指頭也沒有算出自己的位次來。

在距離祠堂兩公里的鄉鎮所在地,同樣生活著三百多介子爺的後嗣,為了與村裡人相區別,我們習慣上被稱為街上傅家,小時候為了拾豬,我們經常跑到村裡打群架。有一回我們打累了站在村口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對罵先人,結果讓在路邊上拾糞的老六爺聽見了,他操著鐵鍁罵我們是狗咬狗一嘴毛,原來大家打來罵去,才知道自己是一個先人。慶陽是我們傅氏宗族的郡望,在一些禮儀場合,只要一提起良平傅家,當即有人盛讚是名門之後。至於誰是誰的後人,大家誰也不得而知。此後,每每有人誇我是傅介子後代,總覺得有點底氣不足。但翻過來想,我們武有介子,文有傅玄,當個名門之後還真的不算啥。

在良平傅家,有一個使用頻率非常高的罵人土話叫羞先人,考不上大學,掙不下錢,管不住媳婦,小偷小摸,只要是不光彩的事情都能適用。這句話的本意是沒有建樹的人在死的時候,因為羞見先人於地下,在臉上蓋一張麻紙。這種習俗村裡一直有,但很少有人把它和羞先人聯繫起來。當我們瞭解到自己真有這麼一個了不起的祖先的時候,才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還真有點羞先人。

公元前78年(元鳳三年),先祖傅介子,憑藉超人的膽識和勇氣,創造了華夏外交史上的一個奇蹟,也給我們每個姓傅的族人豎立了一個標杆。為了超越這個高度,成千上萬名傅家子弟努力了二千多年。

介子祠緊鄰溝邊,腳下是一條不算太幽深的溝,溝底下的平地上綠油油的牧草,兩邊山坡上雖然不是太綠,但看上去一點也不缺少青山的韻味。是溝底下那汪罕見的碧水,多是從四面的泉子裡流出來的,聽說非常養人。夏天的某個早晨,從祠堂前的空地上向下看,絕對是一幅不需要任何雕飾的山水長軸。

傅介子是曠世的英雄,自然應該有英雄的禮遇,聽說縣上準備以祠堂為基礎,向四周有梯次的擴充,祠堂面前的山水,也是項目建設的一個部分。高興之後,我對這個項目還是有點擔心,因為,自明末介子祠建成後,先祖一直過著清談寧靜的日子,一聽說那些開剷車、打洞洞的,我還真有點害怕。作為傅介子的後裔,我最大的願望其實不是這種不斷升級的開發,而是對先祖和他的那段歷史的尊重,如果讓功利心腐蝕了英雄的後人,那面前的塑像再高再大還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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