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在场

文| 陈希米

纪录片《艺术家在场》记录了行为艺术家玛瑞娜·阿布拉莫维奇以及她在纽约的一个行为艺术现场:“艺术家在场”。

虽然不能临到现场,但依然感动了。

行为艺术,在它开创般的高潮过去之后,绝大部分作品都被视为模仿和哗众取宠,甚至被视为吸引眼球的拙劣表演。很久,已经对行为艺术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但阿布拉莫维奇竟是不一样的,尤其是这个“艺术家在场”项目。在空旷的“表演区”(纽约现代艺术馆一隅),有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人是阿布拉莫维奇,另一个是参与行为艺术表演的某一位志愿者观众,他们坐在那里,眼睛望着眼睛,面对面互相凝视。不断地有观众报名参与,以致排起了长队,这个“行为”,每周六天从早到晚“发生”,持续三个月。

对参与的观众没有过分的要求,是普通的行为,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玛瑞娜自己,也是在规矩之内,并不像她过去的作品,几乎总是在竭力越界。

之前的越界,可能更多地从身体开始,因为行为总是与身体密切相关,玛瑞娜的意思是从身体开始,激起灵魂?也许。然而这次,身体一动不动,或者说,只有一个器官——眼睛在运动。而眼睛,我们总说是灵魂的出口,是精神的表达,那么这次的玛瑞娜是想把身体的能量聚集给灵魂,如果身体静止,可能灵魂就张开?

艺术家在场

连续三个月,每天连续六七个小时,阿布拉莫维奇身着绒布做的红色或白色拖地长裙,整洁地、优雅地、几乎纹丝不动地保持一种军事化的坐姿,沉浸于自己,认真、专注地凝视对面的坐者——观众。每天可能会有数几十个观众参与到这个“行为”中来。

无疑,想象一下,玛瑞娜首先要忍受身体的生理极限——但这可能并不比她之前的“行为艺术”表演要更甚,在大厅里无数不停顿地从周围投来的目光下——这是表演必然所要面对的,她不能有任何破坏这个“优美坐姿”的动作,不能有除了专注之外任何随意的表情,不能懈怠,不能松弛,也不能爆发,必须持久地控制住自己在任何方向不出现偏离,从情感到身体。更加不同的是,她还要与一个特殊的、特地面对自己的人产生交流,这种交流只能发生在眼睛和眼睛之间,只能以目光,她要激发出对方,而前提是,她自己被激发。面对陌生人,这样的持续不断,玛瑞娜储蓄的能量究竟有多少,使她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重启?面对每一个新的陌生人,像第一次一样张开眼睛?她又如何每一次都竭尽全力地企图在各种各样与她完全不一样的人,甚至完全相反的人之间,激起灵魂的可能波澜?爆发交流?

凝望,是深入别人,更是献出自己。

你的眼神,就是你的思绪,就是你的品味,你的丰富或者贫乏,你的坚毅或者懒惰。

凝望一个陌生人的眼睛,会怎样?还真的没有过体会。可能会遇见躲闪、逃避,遇见敌视,遇见柔情,遇见困惑……如果双方一直坚持专注不停,就是遇见势均力敌的了。

想想在现实中,我们可以跟谁如此对视?!需要跟谁,想跟谁,可能跟谁,谁愿意跟你,以及,自己有这种需要吗?找到真正的对视者,是奢望,但找的愿望,或者说仅仅去阿布拉莫维奇的“现场”本身,就至少是凝望自己的开始。

那些流下热泪的观众,都想起了什么?

多久没有面对自己了?

多久没有认真地看过别人,又曾经渴望凝视谁?

渴望跟谁在凝视里得到隐秘的呼应?

在全神贯注的凝视里得到了什么?

……

艺术家在场

那些参与的观众,很多人会被这次不同寻常(或者也是太寻常,以至于在生活中从不专门发生)的经验震撼。在真正看到别人,捕捉到别人的时候,一定更多的是对自我的意识。也或者,就像某个观众那样,以至于爱上了玛瑞娜——凝视启动了爱?甚至,那些观众的脸,更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使人不禁想象起他或她的身世。那个倾身的女人,那张沧桑的男人的脸,那个漂亮的姑娘,那个忧郁的男孩,那个睿智的老人,当然,还有阿布拉莫维奇的分别了27年的前男友……

——那些故事必定纷至沓来,展开它从未展露的一面,羞涩的一面,甚至耻辱的一面,隐秘的一面,可能高尚的一面……不管怎样都会是最深厚的一面。那可能是我们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曾几何时,却遥远以致被遗忘。

而每一个与玛瑞娜对视的观众的脸部,都被拍下了照片,看到事后阿布拉莫维奇面对厚厚一本肖像照片薄,在某些照片下面写着什么,真想知道她写的是什么。艺术家作为行为艺术的施行者,作为与“参与者”互动的启动者,自己的感受该是这场艺术行为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对艺术家个人,还可能是最重要的,根本的,玛瑞纳的感受,应当被记录下来,“公布”出来,他们完全是这个“行为艺术”项目的一部分。

纪录片导演的镜头移出场外,拍到两个孩子,也学着样儿在场外一处空地上面对面坐下来,互相对望,他们认真的样子让周围的人不禁有些感动。他们从模仿开始,学习安静,学习认真面对别人,学习跟别人“倾诉”,学习找到自己……——也许,这正是“艺术家在场”的宗旨?

在现场的隔壁展厅,有大屏幕回顾阿布拉莫维奇之前的行为艺术作品,还有艺术家正身体力行,重现着阿布拉莫维奇曾经的姿势和动作,这些都会提醒和影响观众,“诱导”观众进入艺术家期望观众进入的状态:如何可能敞开自己,深入自己。那些围观者,有很多张专注的脸,和眼睛,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些观众对这个行为的疑惑、深思和理解,那些严肃的脸和专注的眼神,是这个行为艺术的——反应、反响——真正重要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否则就不能说这个艺术作品的成功。

艺术家在场

玛瑞娜取胜的唯一武器则是诚实,极端的诚实使她成功。诚实,成就了她得以超越其他行为艺术家。“诚实表演”的力量,反过来也证明了表演者的真实性。

作为一个“展览”,必定得是有限制的。克制和界限是表演的必要,也是艺术本质的必要。(比如“艺术家在场”的展览中,就不允许与阿布拉莫维奇对视的观众脱掉衣服裸露身体,不允许观众与艺术家有身体接触、语言交流。)在我们这个有限的世界里,恰恰是对“无限”的克制带来了向无限的逼近。其实之前阿布拉莫维奇的“作品”中,不乏极端。例如“伤害的现场”,摆放的器具:颜料、鞭子、刀具,以至于手枪,提示了伤害、极端伤害的指向。这个作品勇气十足,但无论怎样却显得狭义。也就是说,她是期望、企图追求无限(高潮)的,向着无限的可能性进发——甚至于死亡的可能。幸好没有发生,其实完全有可能发生——发生了,就是达到了“无限”的边界?这是阿布拉莫维奇的愿望吗?她是想体验跨过边界的那一刻的感受?。

而展览的受限,尤其是那种在形式上并不极端的展览,则探索了走近边界的过程,尽可能体验了一种“持续性”——持续地在临近边界的地方,这种“持续”的时间长度,本身也是一种极限。其中也蕴藏了达到某种别样的极限的可能性。这体现在“艺术家在场”这个展览的两个重点上:一个是时间,另一个是姿势。连续六七个小时、连续进行三个月。它考验着人类究竟在界限内不越雷池一步并始终保持专注,能够延续的时间极限,这包含每一次的长度,和一个艺术项目的延续时段。第一点是阿布拉莫维奇给自己提出的可能性,道具是优雅的坐姿、相隔的空间——桌子,看看在不打破这种样式的前提下,“交流”究竟可以走多远?在无身体的接触时,只有目光——当然也是人的身体器官,这目光透露的,这眼睛泄露的或者聚集的灵魂的力量,会比“全身”更有穿透力吗?或者又有怎样的不同? 而严格限制的姿势给“凝视”带来了最大的可能张力,表演者和参与者都无处可去,除了限制在“凝视”中,逼近,再逼近,然而似乎摸不着边界,空间仍旧是这个空间,生命仍旧是生命。于是我们认为,那个边界在上方——大概是灵魂的方向。

艺术家在场

确实有观众企图越过(现实的、空间的)界限,有人企图脱掉衣服——这是这个“行为艺术”带来的几乎必然的可能,它唤起了某些观众的欲望,心灵的饥渴导致了肉体的欲望,本属正常。观众并不知道克制的“规矩”,不知道艺术家的“激发”恰恰是限制的,故意限制此而激起彼。

也许有两处可以认为是遗憾。一个是当玛瑞纳看到了对面坐的是分别了27年的前男友乌雷时,在长久的凝视之后,彼此伸出了双手(现场观众为此鼓掌);另一个是,在展览后期,阿布拉莫维奇拿掉了对坐的两个人之间相隔的那张桌子。这两桩发生,都不在原来的“设计”之中,这意味破坏了限制——艺术家自己出来破坏,打破了可能的更大张力。——这个艺术行为的魅力和“颤栗”之处不就在于限制、在于极端的对“眼睛”的逼仄吗?!也许有人会认为这两桩发生是升华,现场的掌声似乎就是证明。我却以为是坍塌。一旦应用了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旦越界,坍塌就开始了。

据说阿布拉莫维奇的下一个现场(“艺术行为”)是:她将穿梭在人群中,与相遇的人对视。这将是一个更加需要克制的逼仄,更危险更易碎。想象一下,无疑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创意。但不禁地,一个直接的联想是,她那时会不会以接触观众的身体这种方式破坏界限?——这与搬掉桌子没有不同。

所有艺术作品都是“暴露”艺术家内心的。无疑,从阿布拉莫维奇以往的行为艺术作品看,阿布拉莫维奇是有受虐倾向的。她把自己放在一种恐惧与颤栗中,放在某种未知危险的处境中,“等待”观众的各种戏谑、调戏、侮辱、挑衅甚至残忍,以至于死亡的威胁,那是一种向着未知边界的逼近,或者那个边界就是死亡。无论这样“行为艺术”伴随着、探讨了、带来了、启迪了什么,它都是艺术家自己的心理真相的写照。

而“艺术家现场”,或许可以被看做一种精神“受虐”。有一种说法是,你的眼睛会泄露一切。那么真诚的专注的凝视,意味着向对方的无比“敞开”和“袒露”,不允许任何逃避和遮掩,事实上也无法逃避和遮掩,这其实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受虐”。

艺术家在场

行为艺术无疑是一种表演艺术,但它又是实践性的,是一次性的,无法重复的。玛瑞娜“制造”的这场凝视,它要求最彻底的“表演”,无法不彻底,因为每分每秒的表情都是表演,没有任何对话或者动作,或者他者的介入,或者某个情节可以分散、躲避,借以被忽略、被蒙混。它的本质就是它的全部,它的全部的每一部分都是完完全全的本质,没有任何缝隙,任何杂质。没有陪衬,没有褶皱。所有的一切都明亮、固定,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本质——献给了凝视。

一个人的全部,现在只有一个出口,连身体也在凝视,全部身心都在一个方向,全部过程仿佛都能够压缩到瞬间。如此“绝对”的表演已经不能是表演,意识到表演这件事本身就是“分心”,就是不被容许的,就是失误。玛瑞娜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让玛瑞娜充满了玛瑞娜,另一种就是让玛瑞娜成为虚无,让玛瑞娜完全不再是玛瑞娜,什么也不是。“表演”的高峰可能会在某一个瞬间达到。只有瞬间才可能完美,才可能天衣无缝。可以认为,这个“瞬间”就是对“无限”的触碰,就是至高。

越是使劲感觉玛瑞娜的感觉,越是仿佛自己是玛瑞娜,就越认识到玛瑞娜所做之事之难、之艰巨。玛瑞娜自己说:“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成了他们看到自己的一面镜子”。——这是艺术家言称的可以被认为是在道德意义上的“目的”、价值,或者也是艺术的目的,并不虚假。然而艺术家对自己作品的满意,作为个体在“行为艺术”中得到的满足,往往相当隐秘,连他们自己也不甚清晰。

艺术家在场

如艺术家本人所言:刀与血都是你自己的。说玛瑞纳经历着“地狱般的寂静”,并不夸张;但玛瑞娜还说她感觉到了轻盈、和谐、圆满——这如同打坐般的体验,天堂般的感受,如何与“地狱”同在?

玛瑞娜经历的,必是我们无法真正体会的,这个纪录片,使得我们从外围悟到了许多,而那些亲身参与过的观众,亲眼“见过”她的人,必有不同一般的难忘感受。

我更是从玛瑞娜那大方清洁的面容、开放坦荡的眼神、宽厚坚定的步伐里,看到了一个真正的行为艺术家应有的样子。甚至暗暗期待,有一天会亲眼“看见”她。

2017.10.8

艺术家在场

(外一篇)

一张新闻照片

一张新闻照片。

照片梗概:她被用链条锁在铁门上,赤身露体,屁股上刻着囚犯号码。一群围观者。

照片下的说明文字:她像一个被展览者,是她自己向组织提出来的,她们的组织旨在抗议对妇女的家庭暴力。她要用骇世惊人的方式引起世人注意和警觉,和愤怒——这样的方式是必要的,是合适的。

她被用链条锁在铁门上,赤身露体,屁股上刻着囚犯号码,被相识者和陌生者围观。她的样子是无助的、卑贱的,仿佛是她要救助的那些受害者的象征。在围观者中绝大数人不认识她,他们不仅知道她是在扮演卑贱,也在很大程度上会认为她就是那个最卑贱的;然而,其中有一个(甚或几个)了解她的人,是崇拜她的人或她崇拜他们的人(也许是她的组织中的人),这些人也在观看。他们或许更了解她这样做的理由和目的。

但事实上,陌生者,其他围观者是被她忽略的,或者说是被她用来作为道具的,她希望的,是被他们——崇拜她的人或她崇拜的人——看到她卑贱的样子,那才是她这么做的真正目的。她崇拜那个人(那几个人,抑或她被崇拜),她用这种方式表达她的臣服,她的低微,她的崇拜。她可以不顾一切颜面,被大家唾弃,她可以做一切,为那个人,那个了解她的人,了解她、认为她无论怎样都是最值得尊敬的女人。她的表情是屈辱的,即使心里想到他,她还是屈辱的。她要的是真正地被屈辱,那些陌生人、围观者如此真实,真的屈辱到她了。她是如此无助,她再也无力忽略围观者,“享受”着被屈辱的感觉,甚至希望再猛烈点儿吧:让我卑微到最低,让我不能改变,不能动弹,让他们摸我,骂我,侮辱我,我会按照你的要求,说出我的所有龌龊,我的所有阴暗,对,大声说出来,以使围观者更加看不起我,更加鄙视我,我愿意袒露我身体的全部,一丝不挂,丑态百出,任被围观者指指点点。

——但你是保护我的。你是尊敬我的。你是我的归属。没有你我将连做这些的万分之一都不愿承受。你的存在会保我回归平安,回归尊严,回归高贵。

这时,一个人出现了。他从围观者的人群里走出来,一副王者的派头,迈着至尊者的步履,还有高贵的衣着和神情,径直走向她,人群散开,惊讶地看见他走过去,走过去将她拥在怀里,吻她……那个吻,是人们从未见过的最深最长久的吻。他最爱卑微者?那个敢于卑微到极限的女人?——为他卑微到极限。

那个吻,很长,很长,长到那些围观者终于等得不耐烦而离去。围观者消失了,对她和他,或许从没有存在过。他和她在高峰处,那里,只有两个人。只有上帝可以看见他们。

——然而她无论如何都暴露了自己的性倾向。尽管她对在家庭暴力中的受害者无比同情,下决心要为她们做点什么,极其真诚。毫无疑问。

在被展览中她暗暗地达到了受虐的快感——被暴虐的眼神、被秘密的无耻、被轻蔑的忽略。那快感很单纯,不与任何一个他有关。不会有王者走出人群,也不会有爱情的长吻。那快感可能连她自己都不能意识,她以为她在英勇地牺牲着,牺牲着尊严——为了那些受害者的尊严。其实不是她以为,她真实地做到了。

这张新闻照片,必然引起了非新闻意义上的联想。

2017.10.8

原载于《中国雕塑》2017年第6期

艺术家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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