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人是自私的人,城是寂寞的城

张爱玲:人是自私的人,城是寂寞的城

“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题记

“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

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张爱玲在自传小说《小团圆》中写道,只有她母亲和胡兰成给她受过罪,让她起过自杀的念头。然而,透过她绮丽幽冷的文字,还能隐隐感觉到有一个人,静静伫立在她的心底,她竭力忘记,却仍会不经意地在文中忆起他的剪影或背影。

这个人,便是她的父亲张志沂。

“我带你到个好地方,有很多糖果,要不要去?”张志沂带着恶作剧的神情,将四岁的女儿抱了起来,鬼鬼祟祟地朝后门走去。

“我不去,我不去!”张爱玲在父亲的肩头挣扎着,却被他打了几下,抱着坐上了人力车。

父亲第一次带她出门,竟是去姨奶奶的小公馆,她哭着不肯屈服,可是到了之后又忍不住好奇。阁楼按照堂子的式样装潢,有着她从未感受过的诡秘气息,不过姨奶奶倒不是传说故事中那种娇艳妖娆的女子,反而穿了一身黑,身材瘦削纤长,语气温和轻软,目光却是根深蒂固的冷漠。

怎么跟母亲有点神似?她惘然想着,虽还年幼,也知道将念头压藏在心底,不对旁人提起。

母亲和姑姑执意要出洋,父亲动员了天津、北京、上海的各路亲友前来劝阻,她们依然去意已决。两人出国后,父亲怒气难消,去了小公馆长住。

四岁到六岁,张爱玲过了两年“无父无母”的生活,也丝毫不觉得有所欠缺,姐弟俩向来由女佣照顾,听她们聊天、讲故事,从她们口中知道了许多不知道的事。

“少爷背不出书,打呃!罚跪。”

“老太太管少爷管的可严了,都十五六了,还穿女孩子的粉红绣花鞋,镶滚好几道。少爷出去,还没到二门就靠着墙偷偷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换一双。也是故意要他不好意思见人,怕他学坏。”

老女佣回忆着过去,可见张志沂的童年并不幸福,甚至可以说是晦暗而酸涩。

张爱玲:人是自私的人,城是寂寞的城

张爱玲的祖母李菊藕是李鸿章的长女,她中年丧夫,则更是望子成龙。由于父亲和丈夫皆是少年进士,她自小就严盯儿子背诵古文,多年后张志沂还能将古文甚至奏折倒背如流。可惜,这早已毫无意义,他十岁那年,清廷就废除了科举制度。

“我父亲一辈子绕室吟哦,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长腔一唱三叹作结。沉默着走了没一两丈远,又开始背另一篇……我听着总觉得心酸,因为毫无用处。”张爱玲如是说。

姑姑有一次讲起同父异母的兄长,笑道:“大爷听见废除科举了,大哭。”张爱玲却觉得同情,但伯父好歹还中过举,她父亲却被迫学了一堆“毫无用处”的本事。

“老太太要是多活几年就好了。”

“怪不得说家里管得越紧,朝后就越野。”

女佣们叹息着,因为当年李菊藕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张志沂抽鸦片、逛堂子、纳妾……日子过得如同昏昧陈旧的梦魇。很快,他把这些气息带回了家。

“姨奶奶搬了进来,家里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

“父亲和姨奶奶过年的时候去赌钱,两人志同道合,比什么时候都要亲密。”

“父亲和姨奶奶面对面躺在烟炕上,蓝色的烟雾弥漫,像个洞窟。她把书递给父亲,立在炕前背了起来:‘子曰——’”

可以看出张志沂更喜欢他的旧时代。张爱玲曾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写道:“薇龙的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的慈禧太后。”

也许清朝的遗少们只要有条件,大都愿意在他们自己的小天地里醉生梦死下去,那日渐盛大的新世界太刺眼、太陌生了,他们舍不得将自己从过去中连根拔起,故选择了颓靡的安逸。

不过张志沂还是做出了让步,他挂念远方的妻子,屡次写信要求她回国,甚至还在信中附上了自己的照片,说:“唯瘦削瘏悴,不忍卿览。”

照片后还题了首诗:

才听津门金甲鸣,

又闻塞上鼓鼙声。

书生徒坐书城困,

两字平安报与卿。

张爱玲:人是自私的人,城是寂寞的城

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

终于,张爱玲八岁那年,母亲黄素琼从国外归来。她给女儿带回了一个新奇明丽的世界,她们搬到一栋花园洋房,那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中还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客人。张爱玲无比兴奋,认为家里的一切都是美的顶巅。然而,在这美好之中,张志沂却觉得孤独与失意。

黄素琼回国前便跟张志沂讲好条件,回来后不和他同住,只是管家和孩子,他虽然感到窝囊,但还是同意了。可当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眼前展开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脱胎换骨,灿烂的未来太遥远,他只想要今朝的沉醉,他眷恋他的旧世界,那是他无法割舍的恬适和安乐。

张志沂不愿拿出生活费,想着只要把黄素琼的钱逼光,她就是想走也走不掉了。可惜他低估了她对新世界的向往,高估了亲情和感情对她的牵绊,他爱她,却不了解她。

“不行!我们张家从来没有离婚这回事!”张志沂坚决不同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和律师磨了许久,仍不肯答应。

律师转身去做黄素琼的工作,她却冷冷地说:“我的心早已像一根木头。”

张志沂心一灰,同意了,一段婚姻就此了结。同年,黄素琼远赴法国,彼时张爱玲才十岁,但她早就知道父亲晦暗如洞窟的天地根本留不住母亲,父母中间横亘的第三者,是她喜欢并憧憬的新时代。

“母亲走了,但是姑姑的家里留有母亲的空气,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有些可爱的人来来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都在这里了……另一方面有我父亲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鸦片,教我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

然而有时候,张爱玲也会喜欢父亲的家:“我喜欢鸦片的云雾,雾一样的阳光,屋里乱摊着小报(直到现在,大叠的小报仍然给我一种回家的感觉。)看着小报,和我父亲谈谈亲戚间的笑话——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

这段话摘自《私语》,《私语》写于1944年,那时张爱玲24岁,距离和父亲决裂已经七年,但她依然保持着看小报的习惯,那回家的感觉似一丝恋梦般拂在心上,怅然却安稳。

张爱玲:人是自私的人,城是寂寞的城

“现在我寄住在旧梦里,在旧梦里做着新的梦”

黄素琼因为从小吃够重男轻女的苦,遂极力主张男女平等,对西式教育甚为推崇。她不顾张志沂的反对,坚持把张爱玲送到学校就读。张爱玲日后那惊艳绮丽的文风,也许正是由于生长在旧式家庭,却受到西式教育的缘故,两者互相交融,成就了一段华美的传奇。

然而黄素琼来去匆匆,离婚后很快就再度出国,张爱玲最初的读者与知音却是那执着烟杆,吞云吐雾的张志沂。

从张志沂对一双儿女的态度来看,也看不出重男轻女的痕迹。

《小团圆》中记录着父女相处的温馨:

他单独带她去舅舅家玩,回来的时候抱着她坐在人力车上。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舅母那么漂亮。”

他笑道:“你舅母笨。”

她很惊异,一个大人竟肯告诉孩子们这些话。

他喜欢夹菜给她,每次挖出鸭脑来总给她吃。他绕室兜圈子的时候走过,偶尔伸手揉乱她的头发,叫她“秃子”。她很不服,因为她头发非常多。多年后才悟出他是叫她Toots(年轻姑娘)。

张志沂再婚时依然按照“门当户对”的观念,娶了民国政府前总理孙宝琦的女儿孙用蕃,但新娘结婚时已经三十五岁(在民国时候,这个年龄基本与嫁人无缘了)。

张爱玲在自传小说《雷峰塔》中有这段婚姻的细节描述。孙用蕃是庶出,年轻时曾与表哥相恋,但父亲嫌表哥家穷,不肯同意。两人决定一起殉情,结果表哥临时反悔,她却已经服了毒,被家人送到医院。出院后父亲将她关了禁闭,一度逼她自尽,她心灰意冷,抽上了鸦片,自然更没有人敢娶。不过张志沂倒是不介意,他想找个也抽鸦片的太太,不想再让人瞧不起。黄素琼当初的轻蔑和冷漠,显然给他留下太深的伤。

于是,张志沂和孙用蕃仿佛乱世中的知己,不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夫妻俩依旧对躺在烟铺上,继续沉溺于醉生梦死的方寸天地。

婚后不久,他们搬到一栋老洋房里,按张爱玲的形容是:

“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后母和继女的关系,似乎注定不好调和。有一次三个人在阳台上看风景,张志沂说:“你们两个很像。”

后母没有接话,张爱玲也猜测不过是她父亲的一厢情愿。好在后母并没有向张爱玲发难,一来是因为她在学校住读,很少回家,彼此还能客气地敷衍;再则也是因为看出了张爱玲在张志沂心中的分量。

张爱玲:人是自私的人,城是寂寞的城

“我父亲对于我的作文很得意,曾经鼓励我学作诗。”

张爱玲更是在《存稿》中写到:我写了长篇的纯粹鸳鸯蝴蝶派的章回小说《摩登红楼梦》。回目是我父亲代拟的,共计五回:“沧桑变幻宝黛住层楼,鸡犬升仙贾琏膺景命”;“弭讼端覆雨翻云,赛时装嗔莺叱燕”;“收放心浪子别闺闱,假虔诚情郎参教典”;“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属,凄凉泉路同命作鸳鸯”;“音问浮沉良朋空洒泪,波光骀荡情侣共嬉春”;“隐阱设康衢娇娃蹈险,骊歌惊别梦游子伤怀”。

这里不仅可以看出张志沂颇有古文功底,更能看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耐心和鼓励。《摩登红楼梦》中的情节十分无厘头,宝玉闹着要和黛玉一同出洋、贾琏当了铁道局局长、主席夫人贾元春主持新生活时装表演……然而张志沂看完了,还煞有介事地拟了回目,他真是张爱玲最初的知音,认真阅读着她写的文字。即便是现在,也不是所有父母都能有这样的耐心和尊重,反而觉得小孩子闹着玩,常不以为意。

“中学毕业那年,母亲回国了,虽然我并没觉得我的态度有显著的改变,父亲却觉得了。对于他,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来跟着他,被养活、被教育,心却在另一边。”

张志沂的糟糕心情可想而知,他是如此沉醉在自己的旧世界里,可是他生命中的女人却都对新时代憧憬仰慕,前妻、妹妹、女儿,她们为了那个新世界,不惜抛下他,站到他的对立面去。

“我把事情弄得很糟,用演说的方式向父亲提出留学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坏的演说。他发脾气,说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后母当场骂了出来,说:‘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涩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这件事为之后的父女决裂埋下了伏笔,很快后母就找了个由头,挑唆张志沂狠狠地打了张爱玲,最后她被监禁在空房间里,体会着静静的杀机。

张爱玲被关了大半年,尽管病得昏昏沉沉时,还梦见坐父亲的汽车去兜风。可到底还是选择了决裂,也许在张志沂对她拳脚相加的时候,父女之情已如碎裂的瓷器,再难重拾。

张爱玲出逃后,后母将她所有的东西都送了人,只当她死了。那确实是一场结束,张爱玲舍弃旧的一切,朝新奇美好的新世界奔去。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那个家了,然而命运流转,上天还是给了这对父女最后一次缘分。

张爱玲在香港大学的第三年,战火蔓延、香港沦陷,她返回上海后想转入圣约翰大学完成学业,便写信向母亲求助。黄素琼没有寄钱,反而回信让她嫁人:“若现在嫁人,不仅可以不读书,还可以用学费装扮自己;继续读书,不仅没有装扮,还要为学费伤神。”

在这样失落和难堪的境遇下,张爱玲去见了张志沂。

弟弟张子静叙述了那次父女相见的场面,张爱玲面色冷漠地走进父亲家中,在客厅里见到了张志沂。她简略地把求学的事说了一下,张志沂很温和,叫她先去报名:“学费我再叫你弟弟送去。”

两人相见不过十分钟,张爱玲把话说清楚就走了,他们打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张爱玲没有提起过这件往事,她心底有太多的纠结与感伤。曾经为了母亲构想的新世界,伤了父亲的心,可在母亲让她伤心的时候,却是已经决裂的父亲给了她余温。

张爱玲:人是自私的人,城是寂寞的城

得到父亲的资助,张爱玲还是没能完成学业,她走上了自由撰稿人的路,好在没多久,她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她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在《紫罗兰》杂志上发表,出了名。

据张子静讲述,他把这本杂志拿回家,告诉父亲,姊姊发表了一篇小说,他只“唔”了一声,接过书去。

张志沂没有做任何评论,但他一定很认真地看了,就像当年看张爱玲写的作文、小说一样,有着父亲对女儿的慈爱与得意。

据张志沂的堂侄张允谠(张爱玲的堂弟)回忆:“张爱玲离去后,她的房子仍然保持着原有的摆设,谁也不许进去,连后母孙用蕃都是禁区,只有张志沂没事时就会进去坐坐,发上一会儿愣。”

正像《雷峰塔》中的描述:父亲想杀死她,她觉得异想天开……她不相信父亲一点也不喜欢她了。

张爱玲是懂张志沂的,毕竟她曾经坐在他的膝上,那么亲密地聊过天。

母亲曾对她说:“我知道你父亲伤了你的心——”

她在心里呐喊:“他怎么会伤我的心?我从来没有爱过他。”

真的没爱过吗?情急之下的念头只怕不能算数,在《倾城之恋》中有这么句话:“有些话,不但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

昔日的父女之情如瓷器般破碎,空余满地锋利的碎片,不可修补,却又难以清除。他们关上了心门,徒剩一座寂寞的城,即便被回忆中的碎片扎伤也觉无妨,因为那熟悉的疼痛是他们无法再复制和拥有的时光。

曾看过一个贴子,网友问:张爱玲和她父亲后来就再也没见面了吗?一个网友的回答让人感慨,他说:“张爱玲与她父亲性格相似,彼此根植在心无须朝暮相见。”

一九九五年九月,张爱玲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她没有和任何人联系,把重要的文件都装进手提袋,放到门边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安然等待死亡的到来,几天后,她在睡梦中去世。

在《小团圆》中,她想起素未谋面的祖父祖母:“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她那已经过世的父亲,也在她的血液中渐渐凝滞,陪着她,经历人世间最后的离别——

张爱玲:人是自私的人,城是寂寞的城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