犍陀罗（Gandhāra）地区是古典时代人类文明的熔炉，印度文明、伊朗文明、希腊文明，以及草原文明在这里相遇、碰撞和融合，造就了独一无二的具有世界主义色彩的犍陀罗文明，特别是公元1世纪到2世纪时候，在犍陀罗地区开始出现了受希腊雕塑艺术影响的佛陀塑像，之后扩展到建筑、绘画等艺术领域，这些融合了希腊、波斯、印度三种元素而自成一体的艺术形式，被人们称为犍陀罗艺术。

大约从公元前400年到公元400年之间，犍陀罗作为世界的枢纽之一，成为人类文明的十字路口

在犍陀罗佛传故事浮雕中，我们能够发现一位高鼻深目、肌肉发达、须发浓密的武士，他手持大棒，作为佛陀的侍卫，伴随着世尊的身边，他就是执金刚神（Vajradhara）。

柏林亚洲博物馆收藏的执金刚神，希腊人模样的他手持金刚杵，作为行走在前的佛陀的护持

这种样貌的执金刚神，与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Hēraklēs，Hercules）十分相像，事实上，他也正是从赫拉克勒斯脱胎而来。

执金刚神在汉传佛教中也被《俱舍论》、《大智度论》、《法华经》等著名经论提及并描绘，但不是特别引人注目，可是，在犍陀罗艺术特别是佛教艺术中，执金刚神是佛传故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堪称无役不与、每会必到。

为什么佛教中的执金刚神（Vajradhara）是从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脱胎而来？

答案就和犍陀罗地区作为古典时代人类文明的熔炉而独具的文化多元性有关。

犍陀罗艺术中的赫拉克勒斯，和狮子在一起，是他重要的符号象征之一

赫拉克勒斯堪称古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他是主神宙斯（Ζεύς、Zeus）与迈锡尼公主阿尔克墨涅（Alcmene）之子，因其宙斯私生子的出身受到宙斯的正妻天后赫拉（Hera）的憎恶，从襁褓时代开始就屡屡想要置他于死地。但是赫拉克勒斯神勇无比、力大无穷，完成了12项被神祇和世人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了上述十二项任务之外，赫拉克勒斯还解救了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隐藏身份参加了伊阿宋的英雄冒险队并协助他取得金羊毛，等等，总之，他的一生是排除无数的困难和障碍，取得辉煌成就的一生。神话传说的最后，赫拉克勒斯升入奥林匹斯圣山，成为大力神。

赫拉克勒斯十二项任务中的第一件任务就是赫拉克勒斯必须剥下涅墨亚巨狮的兽皮，据说涅墨亚巨狮凶悍无比，人间的武器根本不能伤害它。传说赫拉克勒斯最终用自己的神力扼杀了狮子，并用它自己的利爪划破了她的皮，终于把狮皮剥了下来，后来，赫拉克勒斯用这张奇异的狮皮缝制了一件刀枪不入的新盔甲，还做了一只新头盔。

传说赫拉将死去的涅墨亚巨狮放到空中，变成了狮子座

此外，赫拉克勒斯制服狄俄墨得斯牝马的故事也在犍陀罗艺术得到了较多的表现。狄俄墨得斯（并非特洛伊战争中的同名英雄）是战神阿瑞斯的儿子、好战的皮斯托纳人的国王，他豢养的一群凶猛狂野牝马以误入其国境的外乡人为食，赫拉克勒斯以彼之道还制彼身，他来到这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制服管理马厩的卫士，然后把凶残无道的国王扔进马槽。

这些食人马吃了狄俄墨得斯国王后，立即变得驯服起来。

正如上述，赫拉克勒斯有诸多的业绩，但只有杀死涅墨亚巨狮、制服狄俄墨得斯牝马的故事在犍陀罗艺术中被我们发现，其他10项任务迄今没有发现有相关题材的浮雕。

这并非偶然，明乎此，可能就了解了赫拉克勒斯在犍陀罗文明文明中的地位以及其与佛教关系的最初渊源。

亚历山大大帝在远征的过程中，曾经把自己描绘为赫拉克勒斯的后裔和兄弟，所谓后裔和兄弟，其真实性与否根本不需要谈，首先在现实的逻辑上不能并列。

即使按照当时自身的宣传（伪托），因为亚历山大的母亲奥林匹娅斯（Olympias）据说是特洛伊战争中希腊英雄中第一人阿喀琉斯的后裔，所以亚历山大也只是把母系的血统追溯到阿喀琉斯，与赫拉克勒斯没有关系。

究其根本，或许是因为亚历山大在马其顿的成长时期受到荷马《伊利亚特》及其中人物阿喀琉斯和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赫拉克勒斯影响，把他们视为精神上崇拜和模仿的偶像。

亚历山大大帝骑马剧照

从这个意义上，亚历山大大帝就是赫拉克勒斯，或者说，作为希腊人的君王，他将自己塑造成为赫拉克勒斯。

前面说到赫拉克勒斯制服了狄俄墨得斯的牝马，把它们顺利地交到安排他去完成任务的国王欧律斯透斯的手中，欧律斯透斯将这些马献祭给天后赫拉，后来这些牝马生育马驹，长期繁殖下来，亚历山大大帝骑过的一匹马就是它们的子孙。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大雾），国王和国王的坐骑都和赫拉克勒斯形成了源远流长的传承关系和亲密无间的关联性。

伊斯坦布尔考古博物馆的亚历山大石棺，实际并非亚历山大的，但表现了亚历山大的征战和猎狮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考古博物馆馆内收藏一百多万件文物，展示了土耳其安纳托利亚地区（小亚细亚半岛）及周边地区自旧石器时代以来的珍贵文物，其中著名的藏品“亚历山大石棺”，得名是因为挖掘之初人们怀疑它就是亚历山大大帝的棺椁，实际上并不属于他，可能是当地的行政长官或是军队首领，也有可能是波斯贵族，但“亚历山大石棺”周围的雕刻非常精美，表现了亚历山大所向披靡的征战和猎狮场面。

注意，猎狮既可能是写实，也可能是对赫拉克勒斯致敬的象征。

赫拉克勒斯的功绩大多数是杀死或征服对人类安全有着极大威胁的怪物怪兽，因此，他获得了保护者的形象定位，而对抗威胁人类（古典文明的自我认同）的怪物（也包括被古典文明认为文明开化程度不如自己的异族）是古典文明统治者合法性的重要来源之一，也因此，赫拉克勒斯作为一个象征，被希腊、罗马乃至犍陀罗（已经希腊化）的统治者借用到了自己身上，来标榜王权的合法性和神圣性。

亚历山大4德拉克马银币，钱币正面是头戴狮皮头盔的亚历山大，象征赫拉克勒斯，背面是宙斯像

上图亚历山大4德拉克马银币是东征后的亚历山大大帝开始在亚洲土地上制作发行的希腊式钱币。钱币正面是亚历山大大帝的头像，他头戴狮皮头盔，象征希腊神话里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暗喻亚历山大大帝乃赫拉克勒斯的化身；

亚历山大大帝如此，后来的罗马皇帝康茂德和马克西米连也是如此，而亚历山大大帝的帝国在他死后分崩离析，其留在东方的将领们建立起来的希腊化的巴克特里亚王国（大夏—希腊王国）的君主们，比如欧提德穆斯一世·狄奥斯和其子德米特里厄斯一世，都采用了这些象征手法来进行政治宣传。

巴克特里亚王国钱币

到了贵霜帝国时期，虽然君主们使用的神祇已经大多是伊朗神话系统中的神祇，但是，赫拉克勒斯还是被广泛的使用，继续成为王权的象征。

从这个角度，赫拉克勒斯逐步演变成为佛教的护法神执金刚神，既是希腊神话和印度神话的碰撞和融合，也具有符合接受了部分佛教思想的巴克特里亚和犍陀罗的希腊暨希腊化统治者的内在政治逻辑——他们的王权合法性来源于护持正法（佛法）。

赫拉克勒斯成为执金刚神，他的武器大棒也就自然而然成了金刚杵，虽然金刚杵本来是印度神话中因陀罗（帝释天）的武器。

日本东大寺的执金刚神造像和后人模造

竹内久一模造的执金刚神造像局部

当我们看到上图中日本中古的执金刚神造像，很难想象在传入中国之前（当然更早在传入日本之前），执金刚神竟然是一个如此希腊化的艺术形象。

亚历山大大帝的母亲奥林匹娅斯剧照

因为政治矛盾，亚历山大的父亲腓力（菲利普）二世曾经疏远了他的最重要的一位妻子奥林匹娅斯（也就是亚历山大大帝的母亲），他甚至咒骂奥林匹娅斯是淫妇，并且宣称她的儿子亚历山大是私生子，即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时间，马其顿王室的内部关系日趋紧张。

罗马帝国时代的希腊作家，哲学家，历史学家普鲁塔克（Plutarchus，约公元46年-120年）在他的《希腊罗马名人传》里提到：

在腓力和奥林匹娅斯完婚之夜，奥林匹娅斯梦见一道闪电打中了她并且在她身上燃起了大火。火在她身上蔓延开来，之后逐渐熄灭。而腓力在他结婚后经常梦见他妻子的身体被一个狮子的图案所封印。

在希腊神话中，雷电是众神之王宙斯的武器，所谓亚历山大大帝是“私生子”，很可能是奥林匹娅斯故意散布的传言，只是这个“私生子”的父亲是宙斯，反而是抬高了亚历山大的身份地位——各位可脑补刘邦作为“私生子”的故事。

而狮子封印，则草蛇灰线，与赫拉克勒斯有着联系。这里，还有一个故事：

腓力二世出征在外的时候，埃及末代法老涅塔纳博（Nectanebo）拜会王后奥林匹娅斯，与之纵谈天象彼此投机，

法老曾经得到过神谕，将死于亲子之手，后来果被少年亚历山大失手推入一个深沟丧命，这是插曲，此处不展开。

而据说奥林匹娅斯生产时，风雨大作，惊雷裂天，新生儿一头金发鬈曲如狮子的鬃毛，两个瞳孔颜色不同，左瞳灰色右瞳褐色。

传说，亚历山大出生的同一日，爱琴海海滨以弗所（Ephesus）的月神庙毁于天火。史家考证，这是公元前356年夏天——亚历山大出生于7月20日，而实际上公元前356年7月21日，这个以弗所的阿尔忒弥斯女神神庙被为了不择手段成为一个“历史名人”希腊年轻人黑若斯达特斯焚毁。

古埃及人认为每一位法老都是荷鲁斯（Horus， 鹰首日神）的化身，这个故事象征着亚历山大大帝因为天命就具有埃及统治权的法统——公元前332年，亚历山大大帝进军埃及。 当时的埃及处于波斯的统治之下，埃及人不满波斯的统治，因此把亚历山大大帝看作是救星和解放者，表示欢迎。为了奠定在埃及统治的基础，这年秋天，亚历山大大帝进入孟斐斯城，对埃及诸神进行崇拜，这一行为深受埃及人民的欢迎，亚历山大大帝被埃及人拥戴为埃及的法老。

亚历山大帝的帝国地图

而同时我们也可以发现，

宙斯化身为阿尔克墨涅丈夫的形象与之交欢生赫拉克勒斯和代表荷鲁斯的涅塔纳博与奥林匹娅斯交欢生亚历山大，是一个同一母题同样桥段构拟的故事。

在不同的文化圈内，亚历山大大帝的神圣性和权威性，也有着不同逻辑体系的诠释和不同话语体系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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