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婦女的夏天都有一雙傷痕累累的腳，每當洗腳或者洗澡的時候，她直面腳上的那些新傷舊傷時，就會感慨自己的人生不易，怎麼吃了這麼多的苦，但是這絲毫不會影響她第二天的選擇。
在冷天，這雙腳隔著厚襪子在鞋裡面暢行無阻，縱然三九天露著腳脖子，冷也絕對不至於切膚之痛。至於打底襪的厚薄有多大的區別，腳無言以對，但一個女人會奮力揪起她膝蓋彎處的布料，告訴你一個計量單位“這是500D的，比680D的已經薄了不少哦”。
對於我國大部分地區，四月是一雙腳最後養精蓄銳的時光，溫度飆升，意味著把皮靴提到肚臍眼的日子已經越來越遠，當婦女們的絲襪厚度計量從百位數掉到十位數以內，一雙經歷了三個季節休養生息的腳開始感到惶惶不安，它皮光肉嫩，悶了一冬天，白得像一隻鴿子，可不久之後，它面對的是一整櫃寒光閃閃的單鞋涼鞋，在圖窮匕見的夏天，來吧，互相傷害吧。
沒有人能夠準確預言一雙鞋的磨腳之處，新鞋磨腳，舊鞋也難以保險，便宜貨磨腳，一線大牌同樣未必符合人體工學，高跟鞋磨腳，穿襪子著平底鞋和運動鞋就能萬無一失嗎？不能，一雙腳永遠處於主動與被動的變化中，刻舟求劍並沒有什麼用。
即便在網上搜索一百種新鞋磨腳的處理竅門，像建築師一樣估計出幾個受力點，然後提前貼上創可貼，但究竟腳上哪一塊皮膚最先磨破誰也不知道，有時候是後跟，有時候是側面，有時候是小腳趾的第一個關節，有甚至是毫不相干的腳底和腳踝，而且兩隻腳買一送一，沒辦法，生活就是這麼充滿驚喜。
一雙腳與鞋的廝磨，皮開肉綻的位置五花八門，方式也五花八門，每個婦女都能像法醫一樣對腳上的傷口有準確的鑑定，摩擦傷、擠壓傷、勒傷、瘀傷，最好看的是磨得起水泡，這實在是奇妙的過程：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血滴滴答答地粘在鞋上，人卻不得不砥礪前行。
舊傷如同年輪，個個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血淚史。這也是為什麼她一打開鞋櫃裡面琳琅滿目卻感覺一無所有的奧秘：這雙磨這裡，那雙磨那裡，還有一雙哪裡都不磨，但穿上了了哪裡都不對勁，還有的鞋永遠嶄新，因為每年只能穿一次，傷好卻得一個月。
《水滸傳》裡，董超薛霸遞給林沖的一雙新草鞋不如眾望地對英雄好漢進行了戕害，頭一天被開水燙得腳上滿面都是燎漿泡，林沖第二天只能硬著頭皮換上，嚯，“走不到三二里，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鮮血淋漓，正走不動，聲喚不止。”
可即便腳上沒有燙傷鋪墊，一雙新麻鞋要磨破八十萬禁軍教頭的小白腳也易如反掌，這個過程實在是簡單快捷，從腳感受到鞋的存在開始，少則三五步，多也不過百十步——只要開啟削足適履的模式，就壓根不存在五十步笑百步的情況，因為腳被磨破之後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負荊請罪，而來自底層的流血鬥爭必然影響到上層建築。
拖著一雙爛腳卻不得不繼續趕路，任何一個婦女都無心再流連花花世界和飲食男女，別說讓她接著逛街了，你就是讓她取快遞她都不願意，她只能為了生計一瘸一拐地奔波，她走得像一條蛇，一種龜，一隻企鵝，總之不像是腿腳靈便的那種，她的世界突然一片虛空，什麼都看淡了，想開了，模糊了，因為她只想坐下來，脫鞋脫襪子。
當新鮮傷口暴露在陽光下，居然會產生出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感，腳上新仇舊恨讓女人此時再凝視那雙歪在一邊造孽的鞋時充滿陌生和仇恨，就像是在看一條咬了主人的狗，全然忘了她從商場的鏡子裡看到它時的狂熱，當時她覺得有了這雙鞋簡直能走向戛納紅毯走向人生圓滿，偏偏旁邊有個人憂心忡忡地看著她，可能是女友，可能是男友，最有可能是她媽，他們當時提出一些杞人憂天的看法：“鞋跟這麼高，鞋底這麼硬，鞋頭這麼尖，能走路嗎？”
回答的聲音毫不猶豫：不會啊，挺舒服啊，你看，走路都很穩啊。一點都不累，一點都不磨，一點都不夾腳。什麼，再走幾步？哎呀，我去跨欄都沒問題，再說我不會穿這個鞋擠公交坐地鐵的。
是啊，她當然不會穿著這雙鞋擠公交坐地鐵，鞋上的地雷陣已經被點燃，從一個點到一條線，再蔓延到一個面，外面的世界花紅柳綠，可她簡直是引火燒身，大腦彷彿直接長在了腳上，每一瘸一拐走一步，腦子就被鞋夾一下，她嘶嘶地吸著涼氣，簡直寸步難行，這雙鞋的設計師多麼用心險惡啊，居然能搞出如此反人類的設計。
當穿著不合腳的鞋子在無邊無際的城市寸步難行時，當打不到一輛車，等不到一個人，甚至買不到一塊創可貼時，一個婦女的心中湧現出巨大的孤獨和挫敗感，這種經歷和一段行屍走肉的情感比，實在相似極了。這時，什麼男人，什麼情人，什麼寶馬雕車，什麼蛾兒雪柳，都比不上推開家門，一雙拖鞋。
作者 | 北帝
媒體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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