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紋身蓋住了他給的傷痕

“輕觸著那些疤痕,因為她膚色很白,所以那些疤痕格外顯眼”

講述人:匿名

她用紋身蓋住了他給的傷痕

工作室搬過去不久,我就知道附近有家小有名氣的朝鮮館子。透過工作室的窗口剛好可以看到馬路對面那家館子的招牌。

因為味道好,我們常常集體訂她家的外賣,冬天吃石鍋拌飯大醬湯,夏天吃冷麵配各色小菜。反正離得近,我們偶爾想要活動筋骨的時候也會下樓去吃。

小餐館的老闆是一個大概不到三十鮮族女人,常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招呼我們。她的人比她的普通話要圓滑流暢得多。店裡人多、後廚忙不過來的時候,催菜的聲音此起彼伏,她遊走於餐桌與客人之間,和這個聊兩句和那個笑兩聲,蓄勢待發的戰爭就被她在無形之中化解。

她記性極好,只要是來過一次的人她絕不會忘記,甚至你常點的菜她也都記得。結賬的時候,她只是掃一眼你的餐桌,就能從杯盤狼藉之中還原出飯菜的價格。

那次正直酷暑,我工作到很晚才結束,經過那家店門口,飢餓感與伏天的燥熱一同湧上來,急需一碗冷麵才能壓下去。

我走進去,才發現店裡已經沒有了其他客人,桌椅板凳收拾的乾淨利索,她坐在一張餐桌邊,噠噠地按著計算器,算著一天的盈餘。

我看這樣子似乎是打烊了,剛要轉身離開,她卻抬頭招呼我,問我吃什麼?

我問還可以做冷麵嗎?

她點頭,表示可以,放下計算器,進了後廚。

我坐在餐桌邊上等著冷麵,聽到從後廚傳來很有節奏感的噠噠聲,那是刀工很好才能發出的聲音。不一會兒,冷麵端上來,頂端鋪著幾片牛肉、半個雞蛋,西紅柿與青綠的黃瓜絲點綴在四周,最上面還灑了些芝麻。

她招呼完我繼續回到離我不遠的那張餐桌算賬。我端起碗,喝一口冰涼酸甜的冷麵湯,暑氣消下去大半。等到這口湯嚥到肚子裡,我的舌頭才反應過來,這跟我之前在這兒吃到的味道雖然相似卻不太一樣,應該說是更盛一籌。

我猜可能是平時掌勺廚師的手藝習自於她,卻未能青出於藍。但即使同樣的水平、相同的食材,不同的人做起來也會有不同的味道。

等我吃完了,放下碗筷才發現她早已經算完了賬在旁邊盯著我,準確的說是盯著我的花臂。

她指了指我的花臂,“挺漂亮的,是真的嗎?”

我說,當然是真的。

就像如果一個廚師不吃自己做的菜,會讓人懷疑菜很難吃;紋身的師傅如果自己不紋紋身,也會讓人懷疑他的技術一樣,我把技術的招牌帶在身上。

在哪弄的?她問。

我指指馬路對面自己的工作室。

她說技術怎麼樣?

我有些尷尬地點頭,實在不好意跟人誇耀自己的技術一流,只能說,還不錯。

因為那次短暫的聊天,我跟她熟悉了很多,不是那種食客與老闆之間的熟悉,是那種陌生人之間產生的熟悉。

有時候累了一天,眼睛會很酸,拿馬達機的手也會抖。我站在窗口看夜色漸濃,舒緩自己緊張了一天的神經。

透過窗口,常看到她關了店門,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開著車來接她。我猜測,他們兩個應該是情侶關係。我每次看她都覺得有些奇怪,但卻說不出怪在哪裡。後來有一天我終於參透了奇怪處,她無論冬夏總是穿著長袖衣服,只是衣服的薄厚不同而已。

一天傍晚,我正給一個客人的紋身上色,很快就要完成了,應該可以早些收工。這時,有人走了進來。

她一進來,看著帶著口罩只露了一雙眼睛的我,馬上認了出來。我讓她先坐一會兒,等我收個尾就來。

送走了那位客人,她先開口了,怪我怎麼不告訴她我就在這兒工作。

我說,我怕你嫌我王婆賣瓜,沒敢開口。

她說,她想紋一個花臂。

我卻勸她要想好了,紋那麼大的面積是沒法洗掉的,而且會很疼。

她笑了一下,笑裡帶著些苦澀。

我以為,那種笑不應屬於這個周旋於人情世故中精明的老闆娘。

她說,那些疼她還受得住。

她翻看了一些手稿,說暫時沒有喜歡的圖案,讓我幫她設計一個。

我裝作不經意看了眼她的手臂,白襯衫下面隱隱約約的是青紫的傷痕,點頭答應下來。

後來有一次我去她店裡吃飯,正吃著進來一對情侶坐在相鄰的桌旁。她從後廚端出來他們點的菜後,回到吧檯算賬。

這頓飯吃的不算消停。那一男一女不知道聊了些什麼,突然動起手來。那男的揪著女人的長髮,一下一下地往女人身上招呼,女人掙扎著發出尖叫聲。

這種情況,我撂下筷子本能地想去攔著,沒想到她比我動作更快,從吧檯衝了過來。我以為以她平日裡圓滑的、喜歡息事寧人的態度,她頂多是制止這場突來的暴力,把兩尊大佛趕緊請出她店裡的一畝三分地就算勝利。

沒想到她卻實打實地拉架,她護著那女人,用手儘量把那男人撐得遠些,說,如果他再這樣,她會報警。那男人卻馬上調轉發了洩的槍口,衝著她來,我趕緊衝過去攔在他們中間。

那女人也馬上攔著她的男人,局面瞬間變成了她和那個男人之間的對罵。她在白日裡收斂起來的刺,那一刻通通亮了出來。我好不容易攔住了她,那個女人也跌跌撞撞地扯著她的男人走出了店裡,馬路上傳來漸漸遠去的罵聲。

她被我拽進店裡,自己撲騰的也有些累了,坐在凳子上喘著氣,攏了攏弄亂的頭髮。我想,人是不是都是這樣,對自己的人生無力改變卻總想在別人的人生裡插上一腳。

我們兩個沉默了好久,各自想著心事沒有說話。

過了幾天她又到我的工作室來,問我手稿畫的怎麼樣了。因為不知道她想要什麼樣的,我抽空畫了幾張。

她翻看著,抽出彼岸花的那張,說,挺漂亮的,就要這個了。

我說,你要真打算做,我還得根據你的皮膚改改,這不算是定稿。

她說,我懂,量身定做嘛。

然後她解開了那件長袖襯衫的扣子,那衣料質地柔軟,釦子一解開就從她的肩膀上滑下來。她鎖骨纖細,肩頸的線條在昏暗的光線下形成柔和的曲線,只是手臂上錯綜的疤痕破壞了這種美感。我在觸目驚心之餘更多的是心疼。

她說,你看看怎麼改,能幫我把這些疤痕遮掉。

我回過神來,輕觸著那些疤痕,因為她膚色很白,所以那些疤痕格外顯眼。我記下那些疤痕的位置,手稿也隨之改動,讓彼岸花再彼岸些、再搖曳些,剛好覆蓋住全部的疤痕。

因為要紋的面積比較大,我跟她說這不是一天能完成的,每天都弄的話恐怕也要十多天。而且這是個體力活,持續時間太長的疼痛會讓人身體吃不消。

她說,那你要為我加會兒班了。

於是我每天十點的時候站在窗口,看見她關了店門,手裡拎些吃的走到馬路對面。不一會兒,視線中的人消失,敲門聲響起,她已經在門口了。

我們兩個先吃口飯墊墊肚子,不然,不管是我還是她沒有體力都吃不消的。我為很多人扎過紋身,但是在這樣不平整的畫布上作畫還是第一次。

雖然我再三警告,第一針下去的時候難免還是有些疼。她輕哼了一聲,身體也不由自主地輕微晃動了一下。不過接下來的第二針她就有了準備,有意識地控制自己因為應激產生的顫動,拳頭攥得很緊,自己衝自己發狠一樣,肌肉緊繃著,眉頭會輕微地聳動一下。

約摸有半個多小時,她才真正適應了這種疼痛。

她說,跟你說話會打擾你嗎?

我說,不會。

我在射燈下盯著我的畫布,耳朵卻豎起來,生怕漏聽了什麼。

她提起他的時候聲音很平淡,沒有太多的恨意。

她說,那個男人其實對她挺好的。如果不是他,她可能還過著打工妹的生活,也不可能有一間自己的小店。

我聽她訴說著他們之間的過往,我想,她真是個厲害的女人,憑藉自己的好手藝就能栓住那個男人的胃讓他心甘情願的獻出心。

她說,他工作壓力很大,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就發脾氣,饒是她再小心也有觸怒他的時候。那些傷痕就是他在她身上留下的。

她無數次的想分手,想做回那個掙得不多卻自由快樂的打工妹,可卻無數次地在他暴戾過後的柔聲道歉中放棄,想著也許他下次就不會這樣了。

慢慢的,她就習慣了,習慣了那個在兇狠殘暴和溫柔體貼中自由切換的人,習慣了他給她的物質生活,習慣了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放棄。

我握著馬達機的時間長了,手有些酸,於是放下機器休息一會兒。

我看著她的手臂由於割線造成的凸起和紅腫,問她,怎麼樣?疼不疼?

她說,還好,不會比造成那些傷疤的時候更疼。

我心裡隱隱明白,她大概是想用一種疼痛跟另一種疼痛做個了斷。

在那半個多月的時間裡,每天從晚上十點左右開始,到零點左右結束。她是我當晚的最後一個客人又是我第二天的第一個客人。就這樣斷斷續續的,她的花臂約摸著還有兩次就可以完工了。

可是,在完工以前,她突然不來了。與此同時,那家店也關門了。同事們常常抱怨,吃不到她家的飯菜了。他們跟我調笑,說能不能讓我給老闆娘打個電話,送個餐。我敷衍地笑笑,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

我想,那花臂還差些顏色,不處理完,不會好看的。我又猜會不會那個男人又對她動手,毀了我精心繪製的畫?

有時候我收工早,多餘的時間會在工作室等她到十點。十點過一刻,我就走,算是遵守了約定。等她的時候,我站在窗前,看那個關上的捲簾門,會不會哪個我不知道的瞬間,她就悄悄地開了門,第二天早上給我們這些喜愛她手藝的忠實粉絲一個驚喜。

有次我看見一輛眼熟的車停在店門口,那個仍舊衣冠楚楚的男人從車上下來,氣急敗壞地拍打著捲簾門。我替捲簾門感到疼痛。可他不甘心似的,腳又重重地踹在門上。在他對著捲簾門用光了所有的力氣之前,終於上了車,摔上車門揚長而去。

我為她感到慶幸,為我在她手臂上留下的畫感到慶幸,捲簾門代替了她承擔痛苦,也使我的作品倖免於難。她就這樣消失了也好,我們都找不到她,那他也找不到她。

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將生平第一次留下不完整的作品在客人的手臂上,只是還會習慣性地等她到十點鐘。

那天十點剛過,我突然意識到好像已經不用再等下去了。準備回家的時候,門突然響了。我有些激動地打開門,她帶著行李箱,大包小裹的站在門前。她拖著行李在我疑惑的目光注視下坦然地走了進來。

她說,我的花臂還有點顏色沒上呢。

我說,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她說,今天能弄完嗎?

我告訴她,按照之前的速度怎麼弄也要兩天才能弄完。

她說,那不行了,一定要弄完,我明早八點多的火車。

我有些頭疼,我說,你要付我加班費。

她揚了揚手拎著的咖啡,說,加班費沒有,咖啡管夠。

那天,從十點多開始,我們倆咖啡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咖啡雖然剝奪了我的睡意,但無法緩解我的疲憊,我的眼睛都快盯花了,肩頸針扎似的疼痛。

她也好不到哪去,清醒的大腦也使疼痛的感覺變得更加敏銳。這樣斷斷續續地弄到凌晨四點多,她的花臂終於完工了。我們倆眼睛瞪得溜圓,在窗前靜靜地看著清晨的到來。

我為了緩解那一刻微妙而尷尬的氣氛,開口囑咐她紋身怎麼保養,結痂了怎麼辦。她說,我一會兒要走了,你說這些話不覺得浪費時間嗎?

她靠過來,兩個疲憊卻清醒的身體抱在一起。

我想,這真是個不浪費時間的好方法。

結束之後,她從行李箱裡拿衣服,背對著我換上。

那件紅色的衣服設計的很別緻,顏色跟她手臂上的彼岸花融為一體。

她看看自己的花臂,說,真好,這麼熱的天我終於能穿短袖了。

我不置可否。

我問她,你去哪裡?

她說,你想知道嗎?

我想知道,純粹出於好奇,卻又不想知道,怕知道了以後對那個地方有了牽掛。她看著我猶豫的表情,一副瞭然於心的樣子,沒再說話。

我說,找到工作了嗎?

她說,沒有,但是你知道,我的手藝不錯,到哪都餓不死的。

我想也是,我們都是靠手藝吃飯的人。

她沒有讓我送她,自己帶著行李箱踏著嶄新的清晨,去了火車站。我站在窗口目送她,直到她上了出租車漸漸遠去,才點起一根菸,想要衝淡她留下的味道。

過了一陣,對面樓下的捲簾門重新被人拉開,招牌被人換下,重新裝修以後換上了沙縣小吃的招牌。我去吃過,味道也還不錯。

偶爾我也會離開這個巨大的城市,去別的地方旅行。每到一個地方,我會吃當地的特色,也會尋找開在那些城市的朝鮮飯館。味道好的有很多,畢竟中國是不缺少美食的。像她的味道也很多,但不是每種味道都是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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