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政、跳槽、自立門戶:平民兒子的墨西哥總統之路

一頭銀髮、精神矍鑠、說話擲地有聲——64歲的洛佩斯·奧夫拉多爾(Andres Manuel Lopez Obrador)比他的實際年齡看起來稍顯年輕一些。

這位來自墨西哥南部塔巴斯科州的政壇老手,是個讓保守派頭痛了12年的左翼“刺頭”。在剛剛結束的墨西哥大選中,得票率53.8%的他以絕對優勢當選下一任總統。要知道,在這之前,從1988年開始還沒有哪一位候選人能拿到半數以上選票。

洛佩斯的老家是聞名遐邇的墨西哥辣醬塔巴斯科(Tabasco)的產地。他在這場大選中的搶眼表現也正如嗆口辣椒一般,讓國內民眾為之沸騰、更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在將近80年沒有左派執政的墨西哥,洛佩斯的橫空出世無疑代表了這個國家空前的鉅變以及墨西哥人對舊體制的不滿。這也讓世界無比好奇:洛佩斯到底是何許人也?他憑什麼能以一己之力挑起墨西哥的左翼復興?

初出茅廬,獻身PRI

墨西哥人對洛佩斯·奧布拉多爾這個名字早已耳熟能詳。2006年和2012年,他兩度代表左翼政黨民主革命黨(PRD)向總統寶座發起過沖擊,但敗在了右派政黨國家行動黨(PAN)和革命制度黨(PRI)的手下。事實上,洛佩斯的政壇之路並非始於PRD,他曾是傳統保守黨PRI的一員。

洛佩斯1953年生於塔巴斯科小鎮Tepetitan上一個收入微薄的工薪家庭,父母經營一家服飾商店。在那裡度過了青少年時光後,他考入首都墨西哥城的國立自治大學(National Autonomous University of Mexico),學習政治科學和公共管理學。

大三時,充滿政治抱負的他加入了當時擁有絕對優勢的黨派PRI。為了支持來自家鄉的候選人佩伊塞爾(Carlos Pellicer)競選參議員,他最終選擇休學,並步入政壇。佩伊塞爾在塔巴斯科是位小有名氣的詩人和政治家,和當地原住民來往密切。有報道說,為了幫助原住民建工廠,他曾賣掉自己收藏的墨西哥名畫。

佩伊塞爾對原住民和貧苦人民的關心,至今讓洛佩斯對他讚賞有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佩伊塞爾向他揭開了這個國家原住民的真實面貌,展示了他們經受的貧困、剝削和歧視。年輕的洛佩斯深受啟發,這也為他後來的左翼政治生涯埋下了伏筆。

洛佩斯在家鄉塔巴斯科的仕途開始得相當順利,不僅在州政府先後擔任多個職位,後來更成了塔巴斯科地區PRI黨內的一把手。

1970年代的PRI在墨西哥具有不可撼動的地位,每場選舉都能以巨大優勢取勝。作為1911年墨西哥革命遺留下來的“功勳政黨”,人民對PRI的信任度和支持度也是其他反對黨無法比擬的。同時,他們還通過各種手段壟斷和操縱選舉,這讓PRI在幾乎沒有反對黨威脅的情況下掌權墨西哥近70年,直到1980年代爆出腐敗和選舉造假醜聞後才顯出疲態。

在這樣的背景下,洛佩斯加入PRI可以說是非常自然的選擇——其他黨派要麼正在醞釀組建,要麼力量過於弱小,不能提供足夠的政治資源。但很快,洛佩斯就找到了能代表他的社群和政治方向的人,那就是時任墨西哥城聯邦特區首長(即墨西哥城市長)卡爾德納斯(Cuauhtemoc Cardenas)。

改換門庭,轉投PRD

1984年,洛佩斯搬到墨西哥城,一邊讀大學,一邊開始為國家消費者研究所工作。這段時間,他接觸到了PRI中的左派卡爾德納斯。當時卡爾德納斯正籌劃從PRI中脫離出來,成立一個獨立左翼運動,這與洛佩斯一拍即合。PRD的創始人之一拉斯孔(Marco Rascón)表示,洛佩斯轉投PRD的主要原因並非意識形態上的認同或是個人利益,而是“因為PRI建制上的衝突”。

在洛佩斯看來,在PRI長達半個世紀的執政中,政黨中的精英早已背叛PRI建黨之初民族革命先烈的精神,而時任總統德·拉·馬德里(Miguel de la Madrid)失敗的自由主義市場經濟改革更讓墨西哥通貨膨脹率和失業率一路飆升,人民苦不堪言。洛佩斯認為,這個新生左翼運動也許能改變這一切。

1988年,洛佩斯從政府辭職,全身心投入卡爾德納斯成立的“民主浪潮(Corriente Democratica)”運動,這就是後來墨西哥三大黨派之一PRD的前身。

洛佩斯在當今政治舞臺上的鋒芒畢露和毫不妥協,從他早年的經歷中就可見一斑。1989年,洛佩斯對他仕途中的第一個關鍵職位發起了衝擊:塔巴斯科州長。這次選舉中,他第一次嚐到了失敗的滋味,而這還僅僅是他坎坷從政經歷的開始。1994年,他在再度競選州長中遭遇了第二次失敗。在這場極具爭議的選舉中,他的對手、PRI候選人馬德拉索的競選花銷受到了各方質疑。

落敗後,洛佩斯在各種示威遊行現場活躍起來。1996年,在一場為原住民印第安人爭取權益的抗議活動中,洛佩斯在同安保警力的對抗中負傷。他浴血遊行的畫面登上了國家電視臺,他的名字也在全國政壇中逐漸打響。同年,他成為了PRD的全國主席。

2000年,就在來自PAN的福克斯(Vincente Fox)打破PRI大權在握70年局面的同時,洛佩斯也獲得了他政治生涯中最重要的職位之一。他當選墨西哥城市長,成了前輩卡爾德納斯的繼任者。

在首都執政的五年裡,洛佩斯積攢了不少人氣。他務實低調的作風、在住房和基建方面的政績,贏得了低收入群體和中產階級的擁戴。2005年離任並宣佈參加來年的總統大選時,洛佩斯的支持率甚至高達84%。有了墨西哥城的群眾基礎,洛佩斯逐漸在全國積累起了自己的政治資本和人氣。2006年,他首次參加總統大選。

不過,2006年的洛佩斯大概沒有料到,他還要12年才能等到屬於墨西哥左派的時機。這一年,他面對的是來自PAN的卡爾德隆。洛佩斯起初領跑民調,但卡爾德隆在競選中有意把洛佩斯的形象刻畫成“墨西哥的查韋斯”,警告選民他可能會對墨西哥社會和經濟進行激進的改革——這對習慣了保守派掌權的墨西哥選民可謂正中要害。最後,卡爾德隆以1.04個百分點的微弱得票率優勢,讓洛佩斯折翼在他的第一次總統大選之旅。

洛佩斯的心氣在落敗後無法平息,他拒絕承認選舉結果,宣告這次選舉是一場騙局。他的支持者在選舉後的墨西哥城舉行了長達數月的抗議集會,使得整個墨西哥城幾乎完全癱瘓——洛佩斯對於民眾的號召力可見一斑。

六年後,洛佩斯又回到了大選的舞臺。這一次等待他的,是對連續兩屆PAN總統強烈不滿的墨西哥民眾,以及同樣沉寂了六年,蓄勢待發的PRI。

自立門戶,創建MORENA

縱觀洛佩斯早年的從政經歷,他幾乎完全是以硬碰硬的作風和激進的左派改革為基調,在保守派林立的墨西哥政壇殺出一條血路。他能夠在墨西哥城獲得成功和支持,得益於這個城市龐大的人口基數、高學歷人士和層出不窮的貧民問題,這讓他的執政方針得到了認可。看到表現平平的卡爾德隆在任期最後支持率下滑,洛佩斯意識到,機會又來了。

這一次,洛佩斯延續了自己“變革代言人”的形象,繼續挑戰PAN和PRI。這次選舉中,PRI候選人涅託多次深陷腐敗和選舉舞弊醜聞,同時還承受著民眾對PRI 70年威權統治的陰影和質疑。但涅託最終還是以38%的得票率擊敗了得票31%的洛佩斯。再度敗北的洛佩斯沒有放棄。在涅託當選前就抨擊這次選舉“既不乾淨也不自由”的他,在結果公佈後再次憤而拒絕認輸,號召支持者抵制選舉結果。

不久後,他做出了一個更重要且大膽的決定:脫離PRD,成立左翼運動MORENA(國家更新運動,Movimiento de Regeneracion Nacional)。這意味著洛佩斯徹底脫離了墨西哥的主流政治政黨體制,轉而選擇了另一條更有風險、但更有掌控餘地和發展空間的路。他不再滿足於為PRD代言,尤其是在PRD的主流意識形態正向PRI和PAN靠攏的時候。

如果他要推進自己的激進左派改革,必須用嶄新、獨立的政治聲音為自己服務。Morena一詞是對墨西哥著名的瓜達盧佩聖母(la virgen morena de guadalupe)的暗指,在西班牙語中也指黝黑的膚色。墨西哥南方的廣大貧困地區,在外勞作的人們膚色恰恰是黝黑的,他們是被墨西哥主流政黨和上流社會忽視的人群,也正是MORENA最希望希望觸及的群體。

洛佩斯“自立門戶”成立MORENA後,有一類觀點認為,墨西哥左翼的力量被削弱了。但事實上,這不過是洛佩斯帶走了左翼當中最強勁的一支先鋒隊,為自己所用。MORENA成為了洛佩斯最好的舞臺,沒有了建制化政黨的束縛,他將在這裡盡情展示他的個人魅力。

从政、跳槽、自立门户:平民儿子的墨西哥总统之路

登上巔峰,最有魅力的民粹主義者

剛剛過去的2018年大選,是洛佩斯積12年之力、一次志在必得的嘗試,更有可能是他的最後一次參選。墨西哥總統任期為6年制。再過六年,洛佩斯就將邁入古稀之年,這次他勢必孤注一擲。

相比前兩次競選,今年的洛佩斯除了與年事俱增的經驗和實力,也更幸運一些。保守派在墨西哥已然逐漸式微,2000年和2006年兩名右翼反對派PAN總統的任期,雖然終結了PRI 70年的一黨獨大,但在這12年當中,墨西哥經濟並無起色,根深蒂固的腐敗和貧困問題遲遲得不到根本性解決,這也是為什麼墨西哥人在2012年重新把PRI的候選人送上了總統寶座。

傳統保守黨PRI在經歷了涅託當選的短暫復興後,又蒙上了重重腐敗醜聞,再加上國內逐漸失控的暴力和貧窮問題,墨西哥人民對政府的不作為日益不滿。被寄予厚望的涅託,卻成為了帶著史上最低支持率離任的總統。

許多媒體對此次大選的報道都聚焦在“史上最血腥大選季”。這場奪走了130多名地方政客和候選人的大選,可謂是墨西哥“毒梟治國”、團伙犯罪猖獗的完美詮釋。在此之外,對於平民的殺戮也未曾停止過。今年以來,已有1.3萬墨西哥人死於謀殺。從2006年卡爾德隆執政開始到現在,因流血衝突和貧窮而死去的墨西哥人竟達到了20萬餘人。

悲痛、不安的墨西哥人需要一個強有力的領導人去對抗如病毒般蔓延的犯罪,更需要一名來自貧民、為貧民說話的領導人,終止不公正的經濟政策和階級分化導致的極端貧困、移民外流等問題。

他們還希望未來的總統能以強勢的姿態面對飛揚跋扈的北方鄰居特朗普,而不是任其宰割——在面對特朗普在移民和貿易方面的無理要求時,涅託相對軟弱和閃爍其詞的態度,一直讓墨西哥人心裡犯嘀咕。

很顯然,2018年的洛佩斯恰恰就是這三者的結合,也正因為此,他才能在競選之路上高歌猛進,坐擁國民盛讚。洛佩斯帶有民粹色彩的競選之路確實讓人看到了一絲特朗普的影子,但他真如媒體和分析師所說,是“墨西哥版特朗普”嗎?

從早年經歷看,洛佩斯的出身背景和特朗普天差地別。特朗普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富二代,優渥的條件讓他能夠輕易進入紐約知名大學學習商科、接掌企業。而洛佩斯的家庭則做著小本生意,雖然本人接受了優良教育,但他能走到今天,幾乎都是個人奮鬥的結果。

另外,雖然提出了對前任的顛覆性改革,洛佩斯的競選和施政方針卻都以注重細節著稱——比如他公開表示將召開每日一次的安全會議,嚴打犯罪問題。這也和特朗普信口開河,博人眼球的競選套路大相徑庭。

但同時也不得不承認,他們又都是不折不扣的民粹主義者。他們都善於煽動民眾,善於製造話題,善於利用前任的政治漏洞,把自己塑造成拯救國家於水深火熱的救世主。他們更是不折不扣的民族主義者,無論是特朗普的貿易保護主義和移民政策,還是洛佩斯希望減弱出口、加強國內市場的經濟政策和對美墨邊境牆的反對,他們都充分調動起了選民的民族主義激情。

針尖對麥芒,無論是“美國第一”還是“尊重墨西哥”,兩位總統都向人民宣誓,要把本國人民的利益擺在第一位。未來兩國關係的火藥味勢必更加濃重。

支持洛佩斯的不少選民表示,“他與民眾在一起,與貧困者在一起。其他候選人只關心富人”,而且洛佩斯提出的一系列舉措敢於挑戰傳統政治勢力,是一位“不一樣”的總統。洛佩斯在投票當天表示:“今天是歷史性的日子。這不僅是一場選舉,更是全民公投,民眾要在保持現狀和真正變革之間做出選擇。”

洛佩斯的勝利,是墨西哥左翼的勝利,也是他個人的勝利。從他初次參選開始,他與最終當選者都僅僅差之毫釐,這也說明,左翼政治在墨西哥並非沒有市場,只不過被底蘊深厚、財大氣粗的保守黨派所掩蓋了。在保守派走下坡路的今天,左翼所代表的變革也逐漸贏得了市場。

在這個過程中,洛佩斯是墨西哥左派闖出一片天的關鍵所在:過去的競選中,他塑造的親民、直爽、反建制、有個性的領導者形象,使他獲得了一眾忠實的擁躉。在急需體制化改革的墨西哥,洛佩斯無疑是一劑強心針。

熟悉洛佩斯的人,對他的印象卻與他在講臺上叱吒風雲的形象相去甚遠。“他是個修道士般的人,”來自墨西哥州的MORENA議員西斯內羅斯說,“極度自律,但沒有社交生活。”

經歷三屆大選、兩度失利,苦修12年的洛佩斯,終成正果。但是,他磨刀霍霍要在墨西哥開展的一連串極具雄心的改革能否在他任期內有條不紊地推進,還有待時間給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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