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每逢有電影看，那可是農村最盛大的節日，鄉村少年個個都是骨灰級影迷。只可惜那是一個八億人八部樣板戲的荒昧年代，那時候我們不知道好萊塢已經達到鼎盛，法國已經在玩新浪潮，我們是如此專一地情迷樣板戲。儘管樣板戲看得不甚耐煩，但畢竟聊勝於無，所以一場都不能錯過。那時候農村放電影，一部片子，幾個村同時放，幾個拷貝在幾個村子輪流轉，稱為“跑片”。常常是這個村放完了一卷，下一卷別村還沒有放完，只能乾等，有時候時間太長，中間就插映幾段《新聞簡報》。這樣折騰下來，等到整部片子放完，已經夜深了。勞作了一天的村人，有點熬不住，有的就說電影沒有解放前的老戲好看，這可是反動言論，有人因此挨批鬥甚至蹲監獄。樣板戲本來是拿些高大全的人物給我們做榜樣的，可是我們這些頑童卻不堪教化，模仿英雄們豐神異彩的少，覺得那太假模假式，倒是對草包司令胡傳魁和陰陽怪氣的刁德一心慕手追，把他們的臺詞當口頭禪。
後來引進 的電影《賣花姑娘》，那可不得了，我們跑好遠的路去鎮上看，人山人海，勝過所有的趕集。再後來又有阿爾巴尼亞的電影《寧死不屈》，在河對岸的村子裡放映，我們吃過晚飯，怕看不到開頭，乾脆游泳過去，看完後赤膊短褲再走回來，冷得牙關打顫，一路上重複高喊著電影裡的口令：“消滅法西斯，自由屬於人民！”其實是為了抵禦秋涼。電影如此稀罕，關於影訊的謠言就特別多，時不時就傳出風來，說某村今晚有電影。我們總是寧可信其有無可信其無，遠遠趕去，一意看個究竟。一路上已經有人沒有看到電影而返回的，我們心裡忐忑，問他們：“有沒有電影啊？”他們往往回答：“有啊，電影的名字叫《白跑盡站》！”意思是說根本就沒有電影看，你是白跑一趟，只能一直站在那裡傻等。到這份上了，我們才覺得大事不妙，但還不死心，怕是他們使壞忽悠咱的，依然懷抱一線希望，繼續前往，到了傳說中的放映地點，等上老半天，實在沒有動靜了才失望而歸。
及至聖上駕崩，旗手被囚，電影多了起來。不過那時候電影還沒有娛樂化，明星們沒有什麼緋聞，什麼露點之類更是目所未睹。那時候我在村裡當民辦老師，有一次看《牧馬人》，裡有個鏡頭，飾演男主角的朱時茂一頭紮在女演員叢珊的懷裡，幾個老師居然在一起討論：“朱時茂的頭觸著叢珊的乳房沒有？”在他們眼中，雖然是演戲，但那是活生生的人，女人的乳房那可是禁地，除了老公，誰人可觸？即便是隔著幾層衣服，也已經驚世駭俗。
我後來在教育局工作的時候，市電影院聘請社會上一些人做影評員，我也忝列其中。電影院每月給我十張兌換券，有想看的電影了，隨時可以去看，我交的第一篇影評，被省裡主管部門表揚了，電影院經理很高興，特意請我去喝酒，還送我一幅掛曆，這可真是個美差。那年頭電視興起了，電影院門口門可羅雀，我因為職責所在，還是去經常去看，偌大個影院，常常只有寥寥幾個觀眾，有一次是個沉悶的下午，我去看《黃土地》，直到看完，也只有兩個觀眾，有如楚囚相對。走出門的時候，我們默默地對視一眼，搖了搖頭，為陳凱歌悲涼，也為這個世道嘆息。想起早年千辛萬苦去看一場沒有座位的電影，那種情景真恍若隔世。
不過電影終究是不死的，那麼多的新技術，造出了那麼多精妙絕倫的人間夢境。在夢裡，文學、戲劇、音樂、舞蹈、繪畫、雕塑、攝影都通過碩大的屏幕和超級音響，一齊來震撼你的視聽和心靈，真的讓你想如《盜夢空間》裡的那群人，入了夢境，不願意醒來。那種效果，可不是電視能取代的。你看如今的影院前排起的長龍，就知道電影又回來了。記得幾年前看過一個美國電影，一直念念不忘，可是我卻忘記了片名，多年苦苦回憶而不得，向友人描述情節人物，希望他們提供線索，他們也茫無頭緒。最近在網上閒逛，偶然發現那個電影叫《冷山》，立馬找來再看一遍，簡直如骨肉團圓一般，彷彿回到了舊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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