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花椒树

花椒树在我的故乡随处可见。花椒树之于故乡,就像玫瑰之于平阴,牡丹之于菏泽,荷花之于济南

......花椒树的花儿黄绿色,梗长、蕊小,枝叶间不显眼,百花中不足奇,她的果实却是故乡的奇葩。

花椒成熟时节,母亲必定要回老家小住几日,每次我们百般阻拦,母亲总是说:“不回老家摘摘那花椒,还能让它落了吗?”

故乡的花椒树

大山深处,汶溪水潺潺淙淙,风送和朗,日光如浴,养育出了花椒树的好滋味,外面的人曾这样赞誉章丘石匣村的花椒:“麻是那泼辣辣的麻,给味蕾留下霸道的刺激,香,是麻裹挟而来的香,是汶溪水飘来的奇异花香。”故乡的花椒很早就成为城里人的青睐之物,商贩去村里收花椒,刚开始两毛钱一斤。

母亲在我耳边甜甜地哼着儿谣:“花椒树当啷植,上头坐着个小麻妮,手又巧,脚又小,两把剪子一起绞,左手绞了个牡丹花,右手绞了个灵芝草,灵芝草上一对蛾,扑闪扑闪过南河,过去南河是我家,铺上褥子晒芝麻,一碗芝麻两碗油,请了大姐二姐来梳头,大姐梳了个光溜溜,二姐梳了个勺子头,弯弯把种黄瓜,种了黄瓜家雀子吃,人家偷,俺就骂,家雀子吃,俺就吓,欧(shi)!”母亲在说“呕似”时,还做个挥手吓鸡的动作,本来我有了睡意,却被这词,这个动作整得兴奋了,我丢下母亲甜蜜的乳头,咿咿呀呀一阵乱舞。

我吃奶吃到八岁,这成为村里的笑谈,上一年级了,放学后还跑回家吃奶。那天,母亲摘花椒回来,还未来得及进门洗手,换衣服,我就迫不及待地掀开母亲的怀,把嘴贴上,突然唇间袭来一阵冰凉、麻木的感觉,我愣住了,半天才憋出“哇”的一声,

从此我与花椒记了仇。

故乡的花椒树

秋上,新土豆、豆荚子下来了,母亲趁鲜炖上一锅,炖之前在热油里扔两穗鲜花椒,菜熟了,泥炉子里的柴火还未熄,揭开锅盖,扑鼻的香味冲出来。放了花椒的菜,母亲总要单独为我盛,青花小碗里,不能有一丁点儿花椒。二姐把一穗沾满了土豆泥、豆荚子肉,在油里炸得蔫头巴脑的花椒,添进嘴里,细细地嚼着,然后吧嗒吧嗒嘴,冲我陶醉似地:“啊!”一声。我视而不见,可又忍不住想:花椒真有二姐表演的那么好吃吗?

我开始想亲近花椒了,十岁那年秋,母亲领着两个姐姐去大青山前摘花椒,留下我看家。我央求母亲带上我,母亲说,花椒摘早了不香,摘晚了就落了,我们去抢摘,带上你是个累赘。

天渐渐黑下来,我踩着凳子拿煤油灯,不料把翠绿的玻璃灯打翻了,黑夜渐渐吞噬了小屋,我等着等着,竟歪在小椅子上睡着了。

醒来时,母亲正举着只沾满泥土的布鞋,从空中落下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鞋底已重重落在我屁股上,母亲边打边哭腔着说:“小祖师,恁知道这煤油灯有多贵吗?

恁知道恁娘摘多少花椒换来的!”两个姐姐也不拉架,都冷冷地看着我。

故乡的花椒树

怀着内疚,第二天,我坚决要跟母亲摘花椒。青山前大片山坡红透了,我走近了儿谣里的花椒树,小麻妮太难摘了,像玫瑰一样,枝干上,叶柄上长满了刺,稍不留神,手就被扎。母亲踩在树丫上,扳过一枝沉甸甸的花椒枝,专注地摘着,空气中的蝉鸣此起彼伏,停歇空隙,听到“吧嗒吧嗒”的声音,母亲的手利索地穿过枝叶,一把把掐下花椒穗扔筐里。

母亲让我摘矮处的花椒枝,我学母亲用铁钩勾住小筐子挂树上,仔细看时,发现每穗花椒两侧,都有一对三角形的尖锐的植筋,这就是儿谣里的“当啷植”吧,我小心翼翼地穿过那对植筋,掐下一穗,手指肚生疼,母亲训斥道:“恁看看,跟吓着了似的,这是摘花椒吗?”

母亲告诉我,花椒穗里有个“蛤蟆眼”,不能摘了去,要是摘了,明年花椒长不成穗了。母亲还提醒我,一棵树上一个麻粒子,捏着后,会麻的不行了,我问母亲麻粒子长什么样?母亲说,她也不知道。我又问:“那你摘到过吗?”母亲不搭理我了。

长大后,我才渐渐领悟过来,摘花椒时间长了,扎得手指肚上全是针眼,花椒的麻汁顺进去后,整个胳膊麻的不行,大姐说,那种麻,钻到骨头里。

故乡的花椒树

我摘了一会儿,就不专心了,树底下,有几只大蚂蚁围攻一只“花媳妇”(瓢虫),两个姐姐在另一棵树上摘花椒,已摘空了多半,一棵树就像剃了一半头,不一会儿树儿空了,露出灰色的枝,甩着稀拉拉的青叶子,在风中呼吸。蓝蓝的天上,飞过一只黑乌鸦,嘴里叼着个火红的东西。树下,蚂蚁已将“花媳妇”拖走,不知去了何方。

“别看了,恁看看两个姐姐,再瞅瞅自己,笨得出奇!”大姐笑了,指着我说:“妹妹的脸热得像大红布,别让她摘了,去一边玩吧。”,我听了此话,赶忙溜到了堰根里,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戏匣子,播到《杨家将》,自旮旯悠地听起评书来。

晌午了,地堰上的花椒树已摘空了多半,母亲和姐姐从树上下来,扑打扑打衣服,开始吃饭。三块羊肚子手巾里,包着同样的食物:煎饼,咸菜,母亲把她煎饼里卷的豆腐条子拨拉到我煎饼里,并嘱咐我多喝水。两个姐姐挤挤眼,说:“看!咱娘向着老小哩

。”我不理睬,打开军用水壶,一仰脖,咕咚咕咚喝着,第一次在坡里吃饭,我竟感到饭也香,水也甜。

回到家,母亲在天井一侧铺块塑料布,把花椒一股脑儿倒出来晾晒。两天后,花椒裂开了嘴,母亲把干酥酥的花椒皮子收起来卖了,换成我们的学费,又把剩下的花椒种子用石磨压成油,装在空酒瓶子里,用来炒菜。花椒油炒的土豆丝,闻着有点呛有点辣,母亲和姐姐都爱吃,我却一点也不吃,我只认豆油,每次都央求母亲为我开小灶。

故乡的花椒树

花椒从两毛钱一斤涨到二十元一斤了,我也由十来岁的小姑娘走到了不惑之年,但我依然不吃花椒。不管是老公忽悠的,客户点的,闻起来多么香的酸菜鱼、麻婆豆腐、鱼香肉丝,凡是沾花椒的,我都敬而远之。

去年,母亲又回家摘花椒,晾晒时,不小心踩上了花椒种子,摔了出去,母亲整个左手腕翻转过来,母亲忍着疼,竟又掰正了,锁好门,挤上那辆公共汽车,回到镇上。母亲的手腕快好时,我才知道。回到家,母亲在厨房里忙碌,一只手吊在脖子上,一只手拿着锅,准备给我煮面条。

我赶紧夺过锅来,母亲用怀疑的眼神望着我:“你会煮面条?”“娘,我都四十了,我还会煮面条?”母亲不好意思的笑了,说:“俺咋老觉得恁还没长大呢。”母亲的白发闪闪烁烁,倔强地在在我眼前晃着,她喃喃地说:“这次摘花椒可摘赔了,医药费就花去了好几百,还耽误得你两个姐姐上不成班,老过来陪我。”母亲停止了唠叨,像一棵谢落了果实的花椒树一样,在我眼前轻轻地晃着。

锅里的油滋滋地响着,我随手丢进一穗鲜花椒,面条熟了,我为母亲盛上满满一碗,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母亲佝偻着身子,带上老花镜,一只手哆嗦着,为我挑去花椒粒。我吃着吃着,突然感到牙碜,想立即吐出来,却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吃起来。人生第一粒花椒,没有二姐表演的那么香,它有点酸,有点涩,回味起来,竟还有丝母亲乳汁的味道,只是这味道会游走,从舌尖深入肺腑。

故乡的花椒树

返济时,母亲坚持让我带上兜花椒,我眼睛里湿着,推搡着:“娘,我今年不要了,我又不吃这个”。母亲说:“恁这孩子咋说话?不吃,还不送人吗?你同学朋友的,一人给他点尝尝,咱老家的花椒和别处的不一样,就是香”。

我赶忙说:“娘,我今天吃到了一粒,还真挺香来!”娘没说话,我望着沉默的娘,眼睛里便蒙上了一层雾水。

那兜通红的花椒,氤氲了整个车厢,有人循着味道,把目光投向我,而我渐渐在这香味里睡着了。梦中我又回到了大山深处,鸟叫的好听,花开的喷香,瓦蓝瓦蓝的天空下,满坡的花椒熟了,远远望去像披了件大红袍,那首儿谣也从故乡的襁褓中袭来:“花椒树当啷植,上头坐着个小麻妮,手又巧,脚又小,两把剪子一起绞,左手绞了个牡丹花,右手绞了个龙芝草,龙芝草上一对蛾,扑闪扑闪过南河,过去南河是我家......”

  • 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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