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總動員2》:現代的超人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

相比於超人一家的歡騰搞怪與溫情憂傷,在這部電影中,作為反派出現的“屏霸”(艾芙琳·狄弗)或許更有意思。通過她幾次於電子屏幕與面對彈力女所作的的其觀念獨白,我們發現其中摻雜著她對於現代影視娛樂、超人以及他們與普通民眾關係的思考。並且,其中她通過正在直播的屏幕向所有觀眾傳播觀點這一形式不是很容易就讓我們想到電影《V字仇殺隊》中那一幕經典場景嗎?這二者存在相似之處,並且他們所宣講的內容也都值得我們討論和反思。

《超人总动员2》:现代的超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超人總動員2》

一、銀幕與娛樂的奴隸

在屏霸對觀眾所宣講的觀點中,首先涉及的便是如今的我們被影視娛樂所裹挾,像肥皂劇、各種各樣的競技比賽以及五花八門的真人秀節目。當超級英雄們因為法律而被強制規定隱藏其超能力而融入普通人的生活15年後,電信集團大亨溫斯頓·狄弗希望通過包裝和重新塑造來讓超人們獲得全新形象,以作為廢除禁止超人法律的造勢前奏。因而我們看到他們要求彈力女在衣服上裝著微型錄像機,以記錄她的懲罰罪犯,打擊惡人的正義行為,以此來改變傳統人們對其是破壞者的不佳印象。就如溫斯頓的妹妹艾芙琳所說,她的哥哥是一個知道如何把商品或是形象包裝推售出去的好手。在他的運作下,彈力女立即收穫如潮的好評,而開始改變普通人對超人的看法。

故事把溫斯頓的背景設計為一個電信集團大亨本身就是意有所指。而即使溫斯頓告訴超人他之所以願意幫助他們的原因只要是為了完成其父親的遺願。但不可否認的是,隨著經過他們包裝的超級英雄重新出世,他們必然也會由此增加自身的收視效益。如今,更多的人們並不是在現場看到各式各樣的超人,他們是在自己的電視、手機和電子屏幕上看到遠在天邊的超人們懲惡揚善。溫斯頓以及艾芙琳(她其實是許多計劃的幕後頭腦)這一現代商業弄潮兒怎麼會不清楚這一趨勢呢?

當溫斯頓遇上彈力女,最典型的資本主義的運作模式便展開了,即資本加力量(power)以及在之後法蘭克福學派所指出的一系列包裝和宣傳模式,而使得現代資本生產和累計達到了馬克思所在時代難以想象的高度。而也正是在這樣的全面商業化與消費主義大潮中,傳統的超人也就必然得參與其中,否則他們十分個人主義的本質是無法在這樣的現狀中存活的。這一點在經典超級英雄電影《守望者》中表現得十分淒涼而露骨。

經過包裝的彈力女成為新的景觀,而通過她錄影機所記錄下的實戰場面又讓她成為一場真人秀中的參與者。在此,我們面對的不正是鮑德里亞所指出的現代社會景象嗎?傳統的真實與虛擬的界限在漸漸消匿,最終導致我們開始被虛擬籠罩,而再也找不到那個原初的真實(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話)。對那些面對著屏幕即時觀看超人們戰鬥的觀眾而言,屏幕中所展現的既是某種真實又是某種虛擬。它雖然名曰“真人秀”,但我們又都知道在它背後存在的腳本與設計。坐在車裡的溫斯頓和艾芙琳隨時指導著彈力女該在哪裡等待犯罪,以及需要在何時出現等等。就如彈力女所感覺到的,這是一種新的模式。她們以前是哪裡出現犯罪到哪裡去,如今卻是在某地等著犯罪的發生,就好似真人秀中的某個橋段。而更有趣的是,得以讓彈力女一展身手,改變人們對其印象的災難卻是屏霸——即艾芙琳——特地為她所創造的。這不正是真人秀製造矛盾和衝突的典型手法嗎?

屏霸顯然看到了這個問題,所以她通過屏幕來控制人們,使他們成為自己的提線木偶。電影中的這一設計可謂十分貼合。無論是鮑德里亞還是尼爾·波茲曼都警告過我們,這些生產和展現各式娛樂的機器最終將控制我們。當觀眾凝視電子屏幕這個深淵太久時,深淵也在注視我們,並最終把我們吸入其中,成為其傀儡。在美國作家大衛·福斯特·華萊士的小說中,我們看到一個沉溺於電視節目的形象,最終好似被吸乾了靈魂的行屍走肉般在無盡的無聊中生活著。對於被電子產品與消費浪潮包圍的現代人對此有著十分清晰的體驗。

有趣的是,屏霸正是通過利用屏幕來控制超人以及觀眾來向人們證明她的觀點。在這其中,甚至帶著某種誠意的警告。當我們梳理屏霸的整個計劃背後的思路時,不得不再次發現,她似乎是希望通過巨大的破壞來達到自己所希望傳達的兩個目的:一是讓沉湎於屏幕與娛樂中的人們意識到他們這一行為可能帶來的危險;二則是通過控制超人來達到讓他們徹底被排斥的目的。

對於父親之死,溫斯頓和艾芙琳這對兄妹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結論。在前者看來,正是因為當時政府立法禁止超人才導致他們無法及時趕來拯救他的父親。一定程度上,他繼承了父親的觀點;但在艾芙琳看來,正是因為父親過分依賴他的超人朋友們,才使得他沒有及時前往庇護所而導致被害。她的觀點似乎和其母親一樣,當盜匪闖入屋子,她一直在勸丈夫前往庇護所,而非急忙忙地給超人們打電話。溫斯頓與艾芙琳在父親之死一事上的不同觀點,也就導致了他們對於超人的不同看法。並且,我們甚至可以更進一步地指出,對於超人的不同看法背後所潛藏的其實是古代與現代對於“上帝”與人的不同看法。

《超人总动员2》:现代的超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二、救世主與我們

我們依舊可以先從艾芙琳的獨白中窺視她對於超人們的觀點。在她看來,正是由於超人的存在,才導致了人們產生依賴之感,把一切——無論是自身的不幸與悲哀,還是發生在社會與世界上的不公與邪惡都寄託在超人身上。艾芙琳批評人們不僅僅被娛樂至死所麻痺,而且也被對於超人的過度依賴而造成自身的軟弱與對於責任的虛無。在艾芙琳的獨白中混合著許多不同思想,因此它給我們的感覺便是開啟了多種可能。我們從中既能看到某種尼采的思想,甚至是納粹,又能看到某種現代啟蒙先賢們所念茲在茲的寶貴精神。而在超人與普通人關係的這一看法中,艾芙琳的思想中透露的正是現代啟蒙的典型觀念。

因此,啟蒙的一個潛在的目的也便由此展現,即人類能夠通過自身的理性來設計和構建出完美的社會,以此保護公民的利益與權利。因此當我們按照這一理路來理解艾芙琳的觀點時便會發現,她幾乎非常堅定地站在啟蒙一邊,即相信個人有責任來保衛自身的權利以及有義務對社會的安定奉獻自身的努力。因此,超人便成了其中最大的阻礙,因為他的存在,人們拋棄了自身的權利與義務,最終變成強勢他者的奴隸。在這裡,艾芙琳再次為我們指出,與娛樂至死同時規訓人類的還有威權人物,即克里斯馬。按照卡爾·施密特的觀念,啟蒙的眾多基本觀念不過是對於中世紀神學概念的世俗化,那麼我們或許也就可以說,對於上帝的信仰與情感開始轉向克里斯馬式的領袖人物。這一點在近代歷史屢見不鮮。

溫斯頓對於超人的態度則透露著前現代的信仰模式,雖然二者之間也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但對溫斯頓而言,除了利用超人來達到自身的資本累計和再生產的目的之外,超人也是他的某種信仰。通過其父親以及他自身對於超人的想象,他為自己建構了一整套關於超人的意識形態並把自己置身於其中。在電影中我們能清晰地看到,相比於艾芙琳,溫斯頓“像個孩子”(艾芙琳語)且並不成熟,有些天真且軟弱。他的許多包裝都建立在姐姐的設計之上,如果沒有這一背後之人,他或許難以一個人制定出這些計劃。在艾芙琳和已被她抓住的彈力女的對話中,她們談及在這個男性世界中女性的努力與困境,也談及信任問題。當彈力女質問艾芙琳怎麼能辜負她的信任時,艾芙琳說她們對於彼此並不瞭解。而當我們回憶故事的整個進展,艾芙琳的話便得到印證。超人們幾乎是十分天真地就相信了兩個陌生人的話,且沒有任何過多的質疑就接受了他們的幫助。這一如此輕易就建立起的信任是存在於溫斯頓和超人之間的,但卻不存在艾芙琳這個自主且十分成熟(精明)者那裡。

存在於溫斯頓與艾芙琳之間對於超人的不同態度所透露出的也是現代性的某部分危機,即在啟蒙之後,經歷了眾多烏托邦失敗慘痛教訓的人們意識到由啟蒙所開啟的現代性本身的侷限和危險。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或許可以把溫斯頓和艾芙琳看作是兩個典型的模式,前者向前現代尋找舊日的方法,來彌補現代性的漏洞或是直接重新拉起曾經的思想來重構一個新世界,在這其中克里斯馬式人物再次被呼喚。我們在德國哲學家卡爾·施密特和列奧·施特勞斯思想中窺到一二;而艾芙琳則是堅定地站在啟蒙一邊,希望通過重新呼喚其個人的權利與義務觀念,來繼續改造所生活的社會與世界。雖然這兩點對於電影有過度解釋之嫌,但在某種程度上,這對兄妹的思想與行為卻能為我們思考這一問題提供一個十分有益的模板。

而造成狄弗兄妹觀點如此差異的原因除了他們父親的死亡之外,還與他們對於超級英雄的認識有關。那麼,現代的超人們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他還是中世紀信仰中的絕對者上帝嗎?還是他也在現代社會之下有了新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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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眾神》中的新神之一

三、現代社會里的“新神”

無論是漫威還是DC的超級英雄們,可以明確的一點是,他們都已經不再是傳統宗教信仰(尤其是一神信仰)中的上帝。他們是現代社會中的新神。在尼爾·蓋曼的名著《美國眾神》中,我們看到往日多神時代的眾神紛紛凋零,取而代之的是現代各式各樣的新神。而超級英雄又與後者的新神存在一定差異。在經典超級英雄中,我們看到有傳統神祇,如雷神(超人是某種外星神);有變異而成的超級英雄,如蜘蛛俠;有藉助高科技而成為的懲惡揚善者,如蝙蝠俠、鋼鐵俠。在某種程度上,後兩者都不能被稱為“神”。而即使是被稱作神的超級英雄,他們也完全無法與中世紀宗教中的上帝比肩。造成這一原因的既是這些神祇本身的問題(如在北歐神話中,雷神只是眾神中的一員),也因為他們誕生於啟蒙之後的現代社會。

但即使如此,現代社會中的超級英雄卻成為了新信仰中的神祇。電影中的溫斯頓必然會贊成這一點,因為也正是在這一信仰下他開始通過消費時代的造神(偶像)手段來打造這些“新神”。所以通過對於彈力女的改造,我們看到的完全是現代真人秀節目所進行的一系列造就偶像的方法。而當屏幕關閉,這些新神脫掉制服,重新變成普通人繼續自己的個人與家庭生活,而這也就意味著凡人的苦惱他們一個都難以逃脫。因此當超能先生髮現自己要待在家裡照顧孩子時,他就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家庭煮男”而遭遇一系列哭笑不得的現實生活之打擊。

這就是現代“新神”最典型的特徵。我們可以稱他們為啟蒙之後的“上帝”,意思是說,這是一個遭遇啟蒙觀念的篩子篩選過的上帝。傳統信仰中的上帝被閹割,他首先從超驗和絕對者的寶座退位,被貶斥到理性王國;由此,他們便失去了全能的決斷力量,而成為現代自然權利中的一個附庸……傳統信仰的這一遭遇是隨著現代啟蒙的高漲而一步步淪落的,最終它成為私人領域之事,而徹底失去曾經所擁有的絕對普遍性的律法權力。只有在這一大框架下,我們才能理解當下的超人。於是他們從天上來到地上,從“神”變成擁有超能力的人,成為它其後諸多變體中的一個。

而在現代社會中,他們的一個典型形象便是克里斯馬式的威權人物。在其關於自身的傳說與謠言中,他們成為民族、國家和社會的拯救者,成為所有人民的守護者,成為傳統文化的唯一正統繼承者。在“官師合一”的登峰造極中,他們成為現代社會的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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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字仇殺隊》

四、小結

屏霸在某種程度上似乎並不同於之前超級英雄電影中的那些反派,她作惡的目的是為了警醒人們對於娛樂至死與超人依賴的危險。通過暴力來達成一件正義之事。也正因此,她總是讓我想到沃卓斯基姐妹的《V字仇殺隊》中的V。他不也正是這樣一個人物嗎?通過暴力來對抗肆虐的權力機器,通過炸掉一座象徵的建築來提醒人們正義、公平和自由的涵義。如果我們綜合兩部《超人總動員》便能發現,政府之所以立法禁止超人的原因正是因為他們在對抗邪惡過程中所造成的更大毀滅與傷害。這就好似日本奧特曼動畫中最經典的場景:兩隻怪獸在打架,無論好壞,它們都造成了相似的破壞。

一方面,艾芙琳通過利用屏幕來控制超人和普通人,向我們展現了現代娛樂社會的危害。當虛擬模仿虛擬,真人秀也就成了我們的生活,而在其中剩下的只有層層累積的景觀,而自我主體性必將迷失其中,最終成為牽線木偶。這一可怕的前景我們在《黑鏡》和《黑客帝國》中都曾面對過。在這部提供大團圓和歡樂的超級英雄電影裡,我們卻依舊看到了這一濃重的陰影!

艾芙琳的思想向我們展現的另一方面則是,上帝的怒火是可怕的,可能帶來徹底的毀滅。因此啟蒙通過對他的限制與驅逐來約束他的力量,以為理性騰出位置。就如列奧·施特勞斯所指出的,在霍布斯關於人的自然權利中,免於恐懼和自我保存是其核心,其後的一切都建基在這一基礎上。因此,當超人們於城市中對抗邪惡勢力時,他也就成了這一核心意識形態的威脅之一。

自我保存也就意味著自己是自己的主人,因此任何的依附和臣服都是需要警惕的。“依據現代道德觀念,善的生活並非那種聯結於某種先於個人意志的到的模式的生活,也非聯結與有著外在的超人起源並強加於人的意志上的法律的生活,而是聯結於自由的生活,此種自由乃是自我立法的自由”。(見丹尼爾·唐格維《列奧·施特勞斯:思想傳記》,頁211)就如《國際歌》所曰:“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它的意思淺白而直接:約束極端的權力和企圖掌握這些權力的野心家,每個人承擔起建構、保衛和發展社會的責任;而對於克里斯馬式威權人物的過分依賴,最終只會是走向奴役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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