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逝的村莊——南陽新野前高廟鄉王祠堂村「75.8」毀村紀實

我的先祖既然選擇了您,您就是我永遠的家園。村東那條似汩汩血脈流淌的河,生生不息地唱著悠悠哀怨的歌。這歌獻給生我養我的故鄉,獻給富饒美麗且多災多難的土地,獻給勤勞、樸實、樂觀的父老鄉親,並以此祭奠我遠逝的村莊……

——題記

王祠堂人與生俱來似乎就註定該與水打交道。村東有條河叫唐河。唐河年年有汛期,五年一小水,十年一大水,簡直成了揮之不去的魔咒。民國元年的一場大水更為老輩人談“水”色變。但是,誰也不會想到,後來的“75?8”大洪水,竟讓一個好端端的村莊,在數個鐘頭內被大水吞噬。它比民國元年的那場水不知要兇猛多少倍。——“75-8”大洪水已過去快40年,留給人們的仍是驚魂一幕。

大水來自我們的母親河——唐河。“唐河灣,白河灘”,唐河灣多岸陡,支流眾多,水源豐沛。清末至上世紀50年代中期,她還是我們南陽地區內河航運的重要通道之一,水龍潭碼頭自然就成了重要的土特產、生活必需品的集散地而名噪一時。作為龍潭碼頭毗鄰村莊,村裡不少青壯年常去碼頭扛大包、裝卸貨物,時常還帶回新奇廉價的漢口雜貨,少年兒童常在碼頭附近撿些散煤、鹽粒、紅薯乾等物品。河面上,水鴨呼朋引伴,在追逐嬉戲;灘塗上雁群引頸高歌,在夾岸的水面上迴響;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鳥兒,在綠洲上築巢;三五匹馬在悠閒的啃草,有一匹還怔怔地望著遠方;夕陽下的淺水灣,漁者或腳踏小船、或直接下水,正在支桿架網,他們忙碌的身影,在波光裡搖曳。每年過罷端午節,唐河便成了人們的樂園,青少年在河裡洗澡,與帆船賽誰的速度快,幾個膽大的少年還扒著船舷,讓船帶著遊一陣。縴夫們光著腳,在陡岸上上下下,拼命的拉著纖繩,並不時前後呼應著。每當晴空萬里,船兒多的時候,從狄青湖方向望去,高高的桅帆,似乎在村中房脊樹木間穿行,給人以夢幻般的遐想。

出現這樣的景觀,是因唐河的特點決定的。唐河出郭灘鎮往西南,流經小陳莊(又稱小陳排灣),突然來了個90度的大轉彎,挨著王祠堂村擦肩而過,然後進湖北境內在雙溝與白河匯合,到襄陽張家灣進漢江入長江。

1975年7月下旬,玉米已經孕穗,棉花已經掛果,一塊挨著一塊,一方連著一方,微風吹去像起伏的海浪。人們就等一場透墒雨就可以保收了。一進入8月,雨終於來了,而且越下越多,並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村西流湖、老龍溝兩岸已有齊腰深的積水。人們紛紛扒瓜庵、卷行李往村裡趕,芝麻地裡套種的西瓜、菜瓜;墳堰盤裡的葫蘆、豆角雖沒完全成熟,也被採摘一空。鄰村有的老人小孩也被家人往祠堂村裡送。因為經驗告訴他們,十年前的1965年大水沖毀了他們的家園,王祠堂的寨牆卻頂住了洪水安然無恙。這寨牆呈橢圓形,像個碩大的搖籃,整個村子都躺在裡面,他有六百多年的歷史,老名叫健康寨,主要起防匪,防洪的作用。不過新中國成立後,寨牆失去了防匪的功能,可防洪的作用一點也沒有減少。它有東門、南門、西門、小西門和小北門。其中東門,說它是門,其實是村裡到河邊必經河堤的上下坡而已。從上世紀五十年代末起,縣水利部門在此設下屬機構,叫“新野縣唐河河道管理所”。水管所南臨王家祠堂,是一座掩映在枝繁葉茂中、整潔幽靜的半四合院。一溜五六間面南的前房,是工作人員辦公和起居的地方,後房、西廂房是倉庫,裡面整齊地碼著鐵絲、草袋、木樁等搶險物資。汛期,常有工作人員來來往往,偶爾也能看到一兩部黃包車(吉普)停在東門旁,鄉親們便驚奇地議論著。特別是感到神秘的是,那豎在屋脊上的鐵架不知是何物。後聽有文化的人說那是無線電臺的天線,用來報告水文數據和下達命令的,此時這神秘的玩意兒定在緊張的工作吧。雨停間隙,人們還登上大堤觀水景:水漲平槽,波濤萬頃,河對岸的村莊依稀可見,使人聯想到地球那遙遠的地平線。這裡有一個插曲:新野縣城郊鄉某村三位青年在1973年修唐河大堤時,曾在村裡駐過,與房東關係融洽,如今去湖陽鎮拉石灰,恰遇大雨,就住下來。從沒見過大水的三個人,被村裡的小夥子們架扶著往大堤上轉移——因為他們的腿早已嚇軟了。與此相反,本村人倒顯得還算鎮靜:有人還就地紮起“五方”,玩起了“蛤蟆跳井”,似乎還壓根兒不知道大禍即將臨頭。

8日午後,更猛烈的暴雨來襲。洪水直撲大堤,臨時用草包壘起的子堤激起兩米高的水花,原在東門口險工段上打下的木樁、用鐵絲網裹起防護牆上的草袋子,不時被洪水捲走。水位急劇上漲,淹沒了栽在東門外最高一根的水文標杆。暴雨中,人們相互傳遞著一個比一個更可怕的消息:板橋水庫垮了!上游水庫全垮了!原用來攔截唐河右岸支流澗河的官橋橫堤潰坍。臨時被徵運來的救災船隻,在崗河地之間艱難地划行,不久,便傳來了船翻人落水的噩耗。順流直下的洪水,像脫韁的野馬,直逼過來,威脅著寨牆西側的安全。整個村莊遭到東西夾擊,好像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個大碗,隨時都有沉沒的危險。寨牆上一片混亂,雨柱兒砸得人的眼睜不開,死麻雀遍地都是,它們不是被水淹死的,而是被硬梆梆的雨點擊斃的!東門滲水!南門進水!西門進水!最頑強的小西門,連接寨牆內外的涵洞不停地往寨牆內倒灌水,十幾個熟水性、有經驗的青壯年,自告奮勇潛到5米多深的水下封堵涵洞。為了驅寒,善良細心的老人從家裡拿來瓶燒酒,讓潛水人在鑽水前喝一口。四五十人義無反顧,毅然抱起被褥、卸下門板跑向小西門,遞給潛水的人往涵洞裡塞,從涵洞外堵,前赴後繼,分秒必爭,到黎明時分,這場悲壯的“小西門保衛戰”以失敗而告終。咆哮的洪水撲進村裡,但是,人們並不罷休,還狂奔著、吶喊著朝小北門跑,試圖加固最後一道防線。但還沒等跑到小北門,馬上四散——原來小北門早已決口。回望村裡,不知來自哪個方向的洪水,拖著倒坍房屋的木料、傢俱,像箭一般在村裡亂竄;路上、空場上、宅地上,洪水一會兒分流,一會兒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個漩渦。牛、馬、驢、騾、羊在水中昂起頭,毫無目的地狂遊,雞、鴨、鵝“嘎嘎”亂叫,撲騰著、亂飛著。“劈劈啪啪”的房屋上棚撕扯聲不絕於耳,轟然倒坍的牆壁激起一米多高的水浪觸目驚心;孩子們的哭聲,男人們的喊聲,婦女老人的求救聲此起彼伏。洪水冰涼刺骨,腥臭味撲鼻而來,整個村子籠罩在一片從未有過的恐懼之中。早在前一天晚上,人們從屋裡搬出木床,床上放上方桌、小立櫃,然後把糧食囤子放在最高處,足有三米高,活像雜技團裡的道具。因為這剩下不多的小麥是人們的保命糧,自然成了保護的重點。但此時,水位一高,浮力一頂,眨眼之間囤子一歪,小麥倒在水裡化為烏有,馬上引來撕心裂肺的哭聲。一位被村民奉為足智多謀、用《三國演義》裡的人物作為綽號的大叔,收拾家產時還不忘多了個心思,生怕自家的五隻鴨子被水沖走。每一隻鴨子的腳上綁一根繩,一根繩子五六尺長,拴在樹上,想著鴨子不被水沖走,而又足夠在水面活下來。不料這次卻失算了,別人家的雞鴨,除被水沖走外,其餘的上了草棚、樹枝,有的雞鴨還照樣下蛋。而他家的鴨子雖沒被沖走,卻全被洪水活活淹死。

遠逝的村莊——南陽新野前高廟鄉王祠堂村“75.8”毀村紀實

上午十時許,全村除三五戶純磚木結構房子外,全部被洪水吞沒。但事情並不按人們的想象到此為止,下午兩時許,在熱辣辣的陽光下,二股水(即第二次洪峰)又至,水位陡漲近一米,原來騎蹲在樹杈上的人,拼命往上一個杈上挪,站在碾盤上的人又使勁往碾磙上擠。村裡村外,連成一片,成了浩瀚的海洋,漂浮著的柴垛、草棚、牲畜,在人們身邊箭一般順流而下,人們見棚上、柴垛上有三三兩兩的、一人抱一根圓木的上游的災民,災民們露出無奈和絕望的神情。村民們欲救不能,欲罷不忍,心情複雜,難以言表。原來高大的洋槐樹、水柳樹只露住半個頭,像大海上星羅棋佈的島礁。

遠逝的村莊——南陽新野前高廟鄉王祠堂村“75.8”毀村紀實

河堤上,此時也許是世界上人口最密集的場所。早來的佔個地方,給老弱病殘孕搭個簡易的小棚,多數人則露天坐著、蹲著、站著,摩肩接踵,彷彿喘不過氣來。沒有食物,沒有水喝,小孩餓得嗷嗷待哺,老人絕望的唉聲嘆氣。有個摟著八九歲女孩的婦女,此時突發奇想,後悔兩個大女兒嫁給河地,對身邊的人說“唉,這個三女兒說啥也要給崗地。”說得小姑娘只害臊,埋怨母親當著這麼多人說這話。要知道,在此前,村裡人竟還以河地為榮,不願與崗地人結親,更不願把女兒嫁給崗地。人群裡,有大小便告急者,顧不上“男女有別”的古訓,實在憋不住了,就地“方便”了事,誰也沒有責備。非常時期,非常解決,看來也約定成俗,給以諒解。

遠逝的村莊——南陽新野前高廟鄉王祠堂村“75.8”毀村紀實

9日傍晚,不知從哪兒傳來蛤蟆聲,有經驗的老人說要退水了,腿快的小夥子們跑到堤邊看時,果然如此。

黎明時分,一望無際的水面上,冉冉升起一輪紅日,水天一色,分外肅穆與悲壯。村外,遠處的崗坡上橫臥著幾隻擱淺的搶險木船,南門外,河堤上露出一個百多米長、三十多米深的豁口兒,腐臭的牲畜屍體隨處可見。場院裡三人合抱不住的白楝樹,竟擋住一座像小山一樣的麥秸垛。守在村裡的青壯年陸續從樹上、碾盤上、廢墟上走下來,用倒塌房屋未沖走的木料,紮成了一個個大小不同、風格迥異的木筏,在水中划行。有往河堤上跟老人聯絡的、有在水中撈漂浮著的食物的。有小夥子拾到樹頭擋住的大黃牛,綁住蹄子系在筏子上拉回。不管黃牛屍體漲的像碩大的籃球,腐爛程度如何,在廢墟上支了鐵鍋,舀了渾濁的水,撿些爛椽子頭燃了火燒。然後在牛屁股上切下一塊肉,扔在鐵鍋裡煮了起來,不知熟沒熟,幾個人急切地吃下去。為了解決口渴這個當務之急,有在外工作的人家,院裡打了壓水井,抽出來的水,此時成了“救命水”。水一退後,人們蜂擁而至,壓水把兒從未離開人手。有時還沒有等把桶接滿水,被後面性急的人擠走。有一人拎兩桶的、有兩個小孩抬一桶的、更有被倒牆絆倒摔跤水灑一空的比比皆是,徹夜如此。還有擠不到手的人,在路邊等待提水過來的人討水喝,一旦得到允許,趴在水桶上一氣兒灌下小半桶……

不久,空中傳來飛機聲,“安-2”型飛機低空盤旋著,似乎恐砸著人群,往水裡扔饃。人們便奮不顧身游水去搶,早得到手者撕開塑料袋,露出了一個個白騰騰的饃,有的饃上還清晰地印著“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等字樣,留下了那個時代的烙印。後來撿到的饃被有組織的送到大隊部,誰也不敢獨吞和哄搶了。在大堤上,戴著紅袖章,印著“救災工作隊”字樣幹部模樣的人、穿著制服警察模樣的人,還有不少解放軍、民兵不斷從人們面前走過,履帶拖拉機、解放牌汽車拉來了救災物資……這一切顯示抗洪搶險即轉入到救災和重建階段。在發放救災衣服的現場,村裡的幹部站在廢棄的拖拉機上,扯著嗓子吆喝著:“這些衣服是黨中央給的、是解放軍給的,有好的、有一般的、有……可沒有差的。一會兒喊著名字的,按順序來領,領著哪件是哪件。”——生怕誰領到不如意的會鬧事。說來也巧,一青年看著一件件新軍裝被人領走,羨慕的嘴半張著,終於聽到自己的名字了,一躍衝到臺前,領到的竟是抗美援朝時洗得發白的軍裝。他怔了一下,嫌不好。發救災衣服的幹部早看出了他的心思,勸他說:“你看,還是人字呢、結實”。這青年無可奈何,又一下子來了靈感,竟甩起了軍裝,高喊一聲“毛主席萬歲”,回到了座位,引得人們一陣會意的笑聲。不久,穿著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及建國後各個時期制式軍裝的村民在村裡村外忙碌著。村外空場上,醫療隊搭起了帳篷,給災民們看病。帳篷外,有一位來自北京的王大夫,女的、二十幾歲,模樣漂亮,穿一身白大褂,操一口流利的北京話,正在講災後衛生防疫。沒有出過遠門的村民們,完全被王大夫的言談舉止所吸引,根本沒有多少人關注她講話的內容。隨後他們便向沒見過這場面的人,炫耀王大夫明星般的風采。

說來也是個奇蹟,全村500多戶,2000多人,除了家禽家畜死亡殆盡、房屋財產損失嚴重外,竟無一人死亡,災後也沒有爆發大的傳染病。水退後,或親友幫助,或自己動手,人們在廢墟上搭起了參差不齊的簡易房。十冬臘月,泥糊的瓦楞間,幾根枯草在寒風中堅挺著,不時發出瑟瑟聲響。王大眼坑西南的屋裡,傳來嬰兒響亮的哭聲——又一個新生兒呱呱墜地了!臘月二十,下了一場大雪,整個“棚戶區”披上了銀裝。遠遠望去,使人聯想到唐朝詩人王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意境。人們在極端困苦條件下,照樣打發閨女、娶媳婦。新年來臨,忙了幾個月的災民們貼春聯、置年貨、串親戚,一派祥和寧靜的氣氛。

遠逝的村莊——南陽新野前高廟鄉王祠堂村“75.8”毀村紀實

洪水消退不久,村莊整體搬遷計劃敲定:用三至五年時間,新村搬至老寨牆西。人們墊地基、搬磚坯、拉原油、燒青磚……披星戴月,餐風露宿,歷盡千難萬險,至1979年末,最後一家住進了新村排房。

老莊村口,幾臺拖拉機、推土機開過來,要把這幾百年形成的、高高低低的宅基地推平,讓它變成耕地、長出果樹、莊稼和蔬菜,村民們像看大戲一樣趕過來圍觀。當明晃晃的犁鏵在引擎的巨大轟鳴聲中,插入這片黃色的土地,人們的心裡像倒翻的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一位85歲的老人,那飽經滄桑的臉上,分明還掛著兩行淚水……

老村從此不再,她卻永遠留在了歷史記憶的長河中……

遠逝的村莊——南陽新野前高廟鄉王祠堂村“75.8”毀村紀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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