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强、庞麦郎和树先生

见人 | 王宝强、庞麦郎和树先生

关于王宝强,我所有的印象都从《HELLO,树先生》里来。

这部电影并未广受欢迎,但毫无疑问是他从影以来贡献的最好的演出。

故事是灰暗压抑的。一个北方农村最底层的边缘人,无所事事,晃晃悠悠,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干不成,最后在自己的幻想中陷入癫狂。他终于疯了,却被当做四里八乡的算命能人供起来。世界和人的命运一样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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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经典镜头是,树先生蹲在树上,傻笑,假寐,不知所以。不知道这个意象是不是来自《树上的男爵》。

我一直以为王宝强演树先生是本色演出,毫不费力。他本来就是农民出身,又没怎么读过书,他还长成这样……只要穿上抽丝的红毛线背心和大两号的劣质西服,再把头发留长、弄乱,他活活就是树先生,信手拈来。和他的浑然天成相比,《最爱》里的郭富城越努力就显得越滑稽。

但是不。王宝强后来接受采访,讲他对自己的角色和生涯的理解。他不简单,看起来傻里傻气,但是个有头脑的人。

最难得的是,他懂得理性决策。对于很多成功者来说,这可能都是最难的。

演完《天下无贼》,王宝强虽然出了名,但生活并无明显好转,仍然一个月2000多块钱,跟人在望京花家地合租。但他牢牢记得一点——冯小刚告诉他,一定要把傻根这样的“傻子”形象稳定住,在观众心目中要有相当的重复,才能建立个人品牌。他不敢忘,一边在隔壁中央美院锻炼拳脚,一边又接了许三多、顺溜和树先生。

应该说,到了树先生,他已经是个有主见和创造力的演员了。他为树先生设计了双手外摊的习惯动作,似乎不能稳定自己身体的重心,在世界无法立足。他专门去找树先生这样的人会用的一种透明塑料打火机。为了演新婚之夜的疯癫戏,他用好几斤白酒把自己灌醉。他要演一场树先生在田野里奔跑的戏,这时候,他已经疯了,半个身体和半个灵魂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摄影师扛着机器追逐他,他会喊停,说,太快了,他是不会跑得这么猛的。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跑。他没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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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树先生这个角色上,王宝强把自己的生命体验、外形和激情与之融为一体。这是他的代表作。从早期励志的农村士兵到树先生,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最擅长、也最富有艺术质感的形象——“被排斥的生命”。

演员实在是一种有趣的生物。因为他们中的几乎每一个,都毫无例外地、多多少少地由三重人格融合而成:他自己、他的角色、他的公众形象。有些时候,那些更加幸运的人,他们的三重人格整合得比较好,于是一马平川得以善终。还有些时候,他们身遭不幸,看似命运吊诡遇人不淑,其实悲剧的气息早已在三重人格的裂缝中一点点弥漫。

想想周璇、阮玲玉和邓丽君,你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不过,女人往往被认为是脆弱的,在这个受害者名单里,鲜见男性的名字。

总的来说,王宝强的角色就只有两种。一种是树先生,“被排斥的生命”。另外一种是其他那些更加主流、也更加受欢迎的角色,例如傻根、泰囧、许三多、何安下,他们以隐隐被排斥的身份,或执着,或纯真,来完成对主流复杂世界的救赎。这一种,不妨称之为“回归的生命”。

不过,这些电影往往在救赎完成的时刻结束,因此,没有人知道,这位边缘人之后要怎么办。他是回到自己的边缘世界呢,还是要在主流的世界里和被他拯救的人们一起生活下去呢?是相亲相爱地生活呢,还是至亲至疏地生活呢,还是以欺骗和杀戮的方式生活呢?

这时候,王宝强作为一个个体的命运,和他作为一个明星的命运,暗合了其中两种完全不一样的叙事路径。

作为明星,他被认为是勤奋的、成功的、幸运的、叫人羡慕的,他终于进入了那个彩色窗户里面的花花世界,娶妻生子,左右逢源,相亲相爱。

一个这样的形象——“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从最底层的河北农民,全家一个月只花100块钱的家庭,一路长途奔袭,只花了不过10年,就来到了拥有上亿家产、娇妻幼子、在红毯应付镁光灯的明星地位。在一个阶层流动固化的时代,这样的“长程流动”,何止罕见,实在独一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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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王宝强的真实,也是他人的幻象。只要有幻象,就足可以消费。于是,王宝强拍戏、上综艺、演出、代言,不亦乐乎。他的存在满足了某种被压抑的社会期待,这是他走红最大的秘密。

但是,一个完成了“长程流动”的人,注定是孤独的。

他已经回不去自己的来处。他的老家是河北邢台,就是一个月前因为洪水淹死了数十人的乡村。他只能在老家受灾的时候拜托哥哥捐了些凉席凉被。他花几十万给父母起了大房子,但很少回去。有时候,他回老家住一两天也只是为了开会。走红以后,他已经是当地的政协委员了,要参政议政,和地方官员一起吃饭。经过长时间的努力,他的乡音已经所剩无几。不过这时候,他要让自己回到那个语境里面去。

他能在自己抵达的地方安放吗?在娱乐圈里,他显然是个异类。他没读过中戏北影,和任何人都不是同学。他小学都没好好念完,对导演编剧便也只能仰视。他毕竟还是淳朴的农人,做不来花红柳绿。他又需要好人缘,不得不逢场作戏。他的形象独一无二,所以他与世无争。他的来处又和所有人不同,所以他和谁也走不太近。大家说起他,宝强,哦,好人,并再无多话。

公民王宝强,明星王宝强,这两者之间的缝隙在慢慢扩大,悄无声息。

明星王宝强是相亲相爱的,是人间自有真情在的,是我能,是利好。

公民王宝强是至亲至疏的,是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是我不能,是利空。。

前者是幻象,后者是真相。人应该活在真相里,但明星需要牺牲自己的真实,为他人提供幻象,以作为困顿人生的养料。

如今,他的妻子以如此凶残的方式离开了他,幻象的玻璃已碎。他要蹲下来,以真实的身份和血肉,把那一片片碎玻璃捡起来,收拾好,不要让亲人和儿女踩到流血。

但好在,王宝强没有躲到树上去,像那个树先生,傻笑,假寐,不知所以,陷入癫狂。他毕竟是个有头脑的人。

王宝强不会因此被毁掉。我甚至认为,这对于他的演艺生涯来说,可能还是一桩大好事。从此以后,他不必再努着劲去扮演一个大获成功的农民和老好人。重复是必要的,重复也是单调的。他大可以开启一个人成功又被欺骗之后自我探索的旅程,并且用他的天赋和技巧好好地在银幕上呈现这笔财富。这才是人生的迷人之处,有疯狂,有落寞,有狂喜,有孤独,有热爱,有愤怒——和那些简陋的寒门贵子发财梦相比,这才是真正的现代性。

王宝强最终还是幸运的,他不会一无所获。但在这个漫长的“长程流动”的过程里,确实有人失踪。

还记得庞麦郎吗?

庞麦郎,原名庞明涛,来自陕西农村,37岁,做过地盘工人和卡拉OK服务员,热爱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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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宝强,来自河北农村,32岁,做过地盘工人和群众演员,热爱电影。

庞麦郎失败了,王宝强成功了。世界像个千层蛋糕,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悲喜剧,毫不稀奇。

疯子往往说真话。他提前好几年说出了王宝强的台词。

不知道庞麦郎现在怎么样了。他才是一个活生生的“树先生”——一个被排斥的生命,城市里没有他的位置,乡村里也没有他的位置,他唯有陷入疯癫,才能得到世界的一点点关注,然后又迅速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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