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傑出外交官,每句話都暗藏玄機

國家之間互派使者往來的活動,古時稱為“交聘”

。受命出訪的官員,為“銜命者”,負責迎勞外國使者的官員,為“接客者”。因兩者均代表一國門面,統治者在任命之時,必充分考慮候選人的文才、容止與精神風貌,以保證其在舌戰時不落下風。

中國古代的傑出外交官,每句話都暗藏玄機

電視劇《錦繡未央》劇照

在南北朝通好的數十年間,“銜命者”和“接客者”往往都是當時最具捷才且容止可觀的風流人物。每逢南梁使者來到東魏都城,鄴下百姓為之傾動,貴族子弟盛裝圍觀,不吝以厚禮相贈。使者下榻的客館更是門庭若市。東魏使者到達南梁亦然。

公元535年,東魏使者李諧來到建康城中,得到了梁武帝蕭衍的親切接見。待蕭衍目送李諧等人離去之後,他不禁對左右感慨道:“朕今天可算是遇著對手啦。你們總說北方無人,那這幫人是從哪兒來的?

“朕今日遇勍敵。卿輩嘗言北間全無人物,此等何自而來!”

蕭衍本身是精通陰陽卜筮、琴棋書畫的大才子,又有帝王光環加持,能讓他發出如此讚歎的李諧,究竟有何過人之處?

且看看李諧來到南梁後,與負責接待他的主客郎範胥,有怎樣的言辭交鋒。


第一回合:談天氣

胥問曰:“今猶尚暖,北間當小寒於此?”

諧答曰:“地居陰陽之正,寒暑適時,不知多少。”

範胥上來只談天氣,問眼下北方是否比建康城稍冷一些。也不知李諧是過度敏感還是有意挑釁,他立刻表示東魏鄴城所在是“居陰陽之正”,即擁有地理正統地位。既是“陰陽之正”,自然寒暑適時,冷冷熱熱就請您自行想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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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錦繡未央》劇照

喜歡用天氣問題做文章的不只李諧。後來南梁的徐陵出使東魏,負責接待的魏收對他說了句:“今天的高溫,應當是徐常侍(從南邊)帶來的吧。

徐陵回答說:“從前 叛逃北魏,使魏人從此知禮。今日我來聘問,又讓閣下知道了寒暑。”這算是幫範胥扳回了一局。

梁徐陵使東魏,宴日甚暑,魏收曰:“今日之熱,當由徐常侍帶來。”

陵曰:“昔王肅至魏,為魏制禮儀;今我來聘,使卿復知寒暑。”(《陳書》)

第二回合:談地理

胥曰:“所訪鄴下,豈是測影之地?”

諧答曰:“皆是皇居帝裡,相去不遠,可得統而言之。”

針對李諧對地理正統性的標榜,範胥表示不服,他說,您別開玩笑了,鄴城哪能是“測影之地”?

所謂“測影之地”,指的是周公用土圭測日影的方法,求出大地的中心所在。周公的測量結果顯示,“地之中”當在洛陽(洛邑)。因“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理論上,洛陽是最適合建作都城的。鄴城不是“地中”,自然也不能說“居陰陽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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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夢迴唐朝》劇照

李諧則認為,洛陽與鄴城對魏國來說,都是“皇居帝裡”。畢竟洛陽也做過魏的都城,而且兩者相去不遠,可以統而言之。

第三回合:談遷都

胥曰:“洛陽既稱盛美,何事還鄴?”

諧答曰:“不常厥邑,於茲五邦,王者無外,所在關河,復何所怪?”

胥曰:“殷人否危,故遷相耿,貴朝何為而遷?”

諧答:“聖人藏往知來,相時而動,何必俟於隆替?”

範胥暫時接受了李諧的假設,並問他,洛陽這麼好,何必遷都鄴城?其實東魏遷都於鄴,主要是出自國防上的考慮。北魏分裂成東西魏之後,東魏境內的洛陽西逼西魏,南近梁境,兩面都受到威脅,確實不宜作為都城。

“不常厥邑,於茲五邦”語出《尚書》,指的是商朝曾多次遷都。“王者無外”,即王者視天下為一家,無所謂內外之分。李諧的意思是,古來遷都之事時有發生,沒必要大驚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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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錦繡未央》劇照

範胥又針對李諧引用的典故提出質疑,說盤庚遷都是因為當時商朝陷入了危局,那東魏遷都是為了什麼呢?

李諧答道,聖人“藏往知來”,既知曉歷史,又對未來有所預見,所以能根據時局變化提前採取行動,不必等到隆替之際才倉皇做出反應。

第四回合:談符命

胥曰:“金陵王氣兆於先代,黃旗紫蓋,本出東南,君臨萬邦,故宜在此。”

諧答曰:“帝王符命,豈得與中國比隆?紫蓋黃旗,終於入洛,無乃自害也?有口之說,乃是俳諧,亦何足道!”

《史記》載“秦始皇常曰‘東南有天子氣’”金陵有“王氣”的說法大約始於此。漢末亦有術士稱“黃旗紫蓋,見於鬥、牛之間,江東有天子氣”(《宋書》)。“黃旗紫蓋”是一種象徵帝王出世的“符命”。範胥這麼說,是為了證明建都金陵的南梁才是正統。

李諧反擊道,如果要論“符命”的數量,哪有能跟“中國”(東魏所在)相比的?“紫蓋黃旗,終於入洛”的意思大約是:漢末雖稱江東有天子氣,可得到天下的卻是後來定都洛陽的曹魏政權,這不是自相矛盾嗎(“無乃自害也?”)所謂的“紫蓋黃旗”之說,都是術士編造的俳諧之語,根本不值得討論。

於是乎,四個回合下來,東魏的李諧幾乎全勝。那稱李諧為勁敵的蕭衍,面對這位“口頰翩翩”的東魏使者,是否也落於下風了呢?

梁武帝蕭衍親自上陣

蕭衍親問諧曰:“魏朝人士,德行四科之徒凡有幾人?”

諧對曰:“本朝多士,義等如林,文武賢才,布在列位,四科之美,非無其人,庸短造次,無以備啟。”

蕭衍問李諧有關東魏的人才狀況。“德行四科”即德行、政事、言語、文學。

李諧答道,東魏人才濟濟,多到無法詳述,甚至比之於西周也毫不遜色。

諧曰:“……皇朝廊廟之才,足與周人有競。”

蕭衍說,既然如此,就請你

列舉一下文武兩方面的代表人物。於是李諧就開始鋪陳誇耀了:

諧曰:“大丞相渤海王秉文經武,左右皇極,畫一九州,懸衡四海。錄尚書、汝陽王元叔昭、尚書令元世俊,宗室之秀,綰政朝端。左僕射司馬子如、右僕射高隆之,並時譽民英,戮力匡輔。侍中高嶽、侍中孫騰,勳賢忠亮,宣贊王猷。自餘才美,不可具悉。”

蕭衍聽完,既沒挑刺也無反駁,只是頗為耐人尋味地說了句:“故宜輔弼幼主永固基業深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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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錦繡未央》劇照

老蕭的話不是無所指的。東魏的實際掌權者高歡固然雄才大略,但他和他麾下的人才是否會真心輔弼“幼主”呢?顯然年僅十二歲的孝靜帝不過是一個傀儡,元氏的江山註定無法永固,十幾年後,北齊就篡魏了。

這幫濟濟一堂的文才武將,果真是“深不可言”啊。


華夏正統的爭奪

從李諧和範胥的對話中不難看出,南梁與東魏各以華夏正統自居,在這個問題上總是寸步不讓。不過,雖然南朝的史書中稱北邊為“索虜”,北朝的史書中稱南邊為“島夷”,但在外交人員面對面的談話中,一般不會用到這些明顯帶有歧視色彩的詞語——而是各種暗藏玄機的諷喻。

再舉一例,南齊劉纘出使北魏,曾指著方山問:“此山去燕然遠近?”意指鮮卑人原居漠北。不料北魏李安世回答:

“亦由石頭之於番禺耳。”他說方山到燕然的距離,就跟石頭城(金陵)到番禺(廣東)差不多。二人話中都不帶“虜”、“夷”等字眼,但表達的諷刺意味卻毫不含糊。

當然了,凡事還有例外。

魏人李彪出使南齊時,看了一眼接客者張融,問道:“張融是彭城長史張暢的兒子嗎?”在張融面前直接道出其父張暢的名諱,是十分無禮的做法。據說當時張融臉色很難看,皺了半天眉頭,最後回答道:“先君不幸,名達六夷。”這便是直接稱魏人為“六夷”了。

地域歧視的破產

南北通使最直接的影響,是從某種程度上瓦解了地域歧視。

《洛陽伽藍記》中提到,南梁陳慶之奉蕭衍之命送北海王入洛時,曾在席間說出了這樣一番醉話:“魏朝甚盛,猶曰五胡,正朔之承,當在江左。”

陳慶之道出了南梁士人的心聲:北魏固然強大,但畢竟是鮮卑人的政權,怎可能是華夏正統?誰料魏人楊元慎立即“清詞雅句,縱橫奔發 ”,將南朝狠狠數落了一番,堵得陳慶之心服口服。從此陳慶之不僅特別看重北方士人,甚至連羽儀服式都效法於魏,引得江表民眾競相模仿。

中國古代的傑出外交官,每句話都暗藏玄機

楊元慎雖非聘使,但南北朝傑出使者能達到的效果與此相類。梁武帝在見到魏使李渾之後,嘆道“伯陽之後,久而彌盛”,“伯陽”指老子。北周使者崔彥穆風韻閒曠,器度方雅,亦為江表所稱。


小結

如前文所說,南北朝任命的外交人員,不只注重其文學與口才,還十分看重其儀表與風度。要熟練使用典故以達到暗諷的效果,當然不能沒有一點學問和捷思,但

外貌這個要求,有時卻可以打些折扣。比如李諧身材短小,長了六個手指頭,脖子腫大,還跛腳,而史書依然稱其“風流閒潤”,足見頭腦對顏值的補足作用。

話說回來,南北朝外交官你來我往的辯論,雖不乏精彩之處,但抖機靈和打嘴仗,畢竟不是外交人員的核心使命。君主最希望的,乃是他們能為國家折衝樽俎之間。北魏孝文帝甚至曾特地囑咐使者“勿遞相矜誇”,可見以賢君明主的格局看來,過分誇耀自己或貶低對方都是失使者之體的。

不過,務實歸務實,謙遜歸謙遜,南北朝畢竟緊接在魏晉之後。彼時的世家大族子弟們依然臭美,依然傲嬌,依然講究風度與修養,亦繼承了喜好玄學與清談的遺產。如此一來,南北朝的帥哥外交,便又增添了一分難以言說的風韻。

PS:如有錯誤敬請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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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在修仙”

這是一個單純的讀書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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