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罗夏是被夏天清晨的阳光吵醒的。
说“吵”好像有点不太恰当，总之他十分不情愿地睁开眼皮，就被光线刺激得马上闭了起来。
床头柜上的闹钟滴滴答答地走着，他扯住被角把头蒙住，被罩是冷淡到极致的黑白条纹，太阳透过窗帘在优质棉布上投射出一大片细碎的光点。
远方传来几声听不真切的汽车喇叭声，很快又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息了下去。
他转了个身，发现时钟还有几分钟就要指向八点，顿时没了赖床的兴致，恹恹地起来洗漱。
这是他工作的第二年，他却觉得在这方面耗费了半生时间。
因着大学里成绩优异、表现突出，他在毕业前就很顺利地找到了工作，和女友也逃脱了“一毕业就分手”的魔咒，在一起也三年多了。
“后天好像就是纪念日了吧？买点什么礼物送她好呢？”
他一边刷牙一边想，心中对女人天生爱好惊喜和浪漫的本性有些不耐烦。
等收拾得差不多了出来，他拿了手提包往外走，经过卧室时总觉得有什么事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事呢？
“起来了吗？”电话接起，那头是女友笑盈盈的声音。
“嗯。”他答。
“今天怎么按时起了？”她打趣，“看来闹钟才开始发挥作用了。”她说了两句准备挂电话。
“阿芙……”罗夏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再想一下，不如搬过来跟我住？”
对方沉默了一瞬，声音又忽然尖锐起来道：“不是说了不许再提了吗？你那儿离我公司那么远，我来回一个月就要多花几百块。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买不起车还非要天天打车上下班？”
罗夏也沉默，那边深呼吸了几口气，“我住公司宿舍挺好的，能省点是点吧。”
他知道，她发脾气的理由并没有错。
他有洁癖，一个人租了一整套高大上的单人公寓，一个月一半的工资都用在了付房租上，另外一半的四分之三都用来付了每天上下班的的士费。幸好公司食堂免费提供一日三餐，不然他真的活不光彩。
但她不肯过来的主要原因，应该还是他妹妹。
罗秋是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出车祸死掉的。
那天他带着她过马路到另一边的车站，斑马线刚走完，妹妹就被路口卖气球的小摊吸引住了目光，缠着要买气球不肯走。他无奈用零用钱给她买了一个，罗秋欣喜之下没抓紧手上的细绳，气球往上飘的时候，年幼的妹妹仰着头追了几步，结果被前头疾驰而来的货车碾了个血肉模糊。
那只气球越飞越高，宛如十一岁那年夏天，他的妹妹。
自那以后，他对所有的公交站台都有了阴影，好像不去搭公车，他妹妹就不会死掉一样。
小城至今未通地铁，他已经连续两年打车上下班，已经沦为公司里一大死要面子的笑话。
即便女友对此大有不满，他也不愿意改变这个习惯。
罗夏到公司的时候离九点还有十几分钟，办公室人头寥寥，见到他来，有位同事还礼貌性地对他笑了一下。
“好啊。”阿芙回得很快，“韩式烤肉怎么样？我下了班过去找你。”
罗夏想了想，他们有一周没有见面了。
阿芙，想起她，他就满心柔情。
他的妹妹如果活到现在，应该也和阿芙一样漂亮吧！
唉，算了。
“你不知道我们公司宿舍那些人有多讨厌，”阿芙一口灌下大半瓶青梅酒，脸被烤肉炉的热气熏得红扑扑的，“我实在不懂，成年女人怎么还能邋遢成这样。”
罗夏想劝她搬过来住，想起她早晨突然发了好一通火，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饭吃完后，他们牵着手沿着马路消食，他看着时间已快到十点，便准备在路边为她叫车。
“不用啦！我搭公车回去，末班车还有呢。”她俏皮地挣开他的手，一边蹦跳着后退一边笑吟吟地说，“公车比的士省好多呢。”
他刚想笑着回应，余光却看见她的身后有一辆重卡，打着强光直直地驶来。
眨眼间，他只来得及大喊一声“阿芙”，是手还是腿先伸出去的，他已记不得了。
他只意识到他把她拽了回来，还未碰到他的怀抱，他就被车撞得腾空而起。
直到他的头重重地跌磕到花坛边的水泥台阶上，五脏六腑都碾得生疼，他才看见货车终于踩了刹车，还有阿芙大惊失色后，一边颤抖着一边大哭叫他的名字。
“阿芙……”他想说：阿芙，别哭。
可眼前猩红漆黑一片，他没力气说出口。
最后一刻，他居然想起了今天出门前，他早八点的闹钟没有响。
2
罗夏是被夏天清晨的阳光吵醒的。
离八点还有段时间，他睡不成回笼觉索性起身洗漱，刚出浴室门，就接到了女友的电话。
“起床了？”那头是女友笑盈盈的声音。
“嗯。”
“那就好……”女友絮絮叨叨地嘱咐，他却走神想起昨天的那个梦来。
“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她问。
“啊？”他的心猛地一揪，“啊，算了，今天公司还要加班……要等到八九点呢，你先吃吧。”
“这样啊，”女友失落地应了一句，“好吧。”
他挂断电话后看了一眼手机，八点十五，该出发了。
出门前，他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卧室方向。那里有一只床头柜，柜上八点的闹钟，至今未响。
他心中升腾起一阵怪异感，但并未很当回事。
“该买新电池了。”
好在今天一天上班都很顺利，早上还有位同事对他笑了下，他心情颇好地度过了一个工作日。
因为怕女友多想，他特意在公司多待了几个小时才下班。
他往电梯口走时，才想起女友已经有两个小时没有回复他的信息了，他心中一紧。
“喂！怎么了？你下班了吗？”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怎么才接电话？怎么不看手机？不知道我有发信息给你吗？！”他放松下又有些恼怒。
“我……我想着你加班，就煲了汤给你送过来，又怕你不同意，就偷偷地在你们公司楼下等你了。”女友的声音软软甜甜的，让他心头也有些发软。
“你下班了吗？”女友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下班了。”他从十二楼的窗户往下看，能看到公司前面的花坛处有一个单薄的小小的身影，“我现在下楼。”
“好。”挂断电话后，女友的信息才敢回复过来。他一边低头与她聊天，一边按下了电梯的向下键。
“叮”的一声响，电梯门开了，他迈了进去。
……？？！！！
他的心和身体同时猛然下坠到无尽深渊——电梯门后是空的……？！！
值班保安眼睁睁地从监控里看着电梯门提前打开，而这个只知道低头玩手机的男人一脚踩空掉了下去，此时真正的电梯应该还从一楼往上上升着。
电梯门若无其事地关上，电梯确实还在上升。罗夏的身体与电梯厢正面相对时，巨大的压迫力席卷了他的整个胸腔和腹腔，然后是脖子和头部，直到他无比清晰又无比痛苦地感知到，自己的脑浆在与电梯交错挤压的瞬间爆炸迸裂。
“阿芙煲的应该是淮山排骨汤吧。”他最后想。
3
罗夏又一次在自己房间醒了过来。
他口干舌燥地看着阳光投射在墙上的斑驳的碎片影子，脑袋里嗡嗡一片乱响。
这究竟是不是一个梦？梦中梦？
他下意识地看向床头的时钟，还是未到八点，但这次他看清了，还差九分钟。
指针都在正常运转着，他还是手忙脚乱地拉开床头柜，从里头翻出了全新的备用电池。
安装好后，他不放心地把手机也定好了同样时间的闹钟，然后眼也不眨地盯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时间慢慢倒计时，五分钟……三分钟……一分钟。
手机铃声大作，他低头，是来自女友的电话。
“醒了吗？”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嗯……”他的手指突然变得冰凉，有什么话在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那就好。快些起床，上班不要迟到。”她温温柔柔地嘱咐，还想说些什么就被罗夏慌张的声音打断。
“阿芙，你听我说，今晚我不能陪你一起吃饭，你也不用过来找我，你下班就回家，好吗？有任何事都给我打电话，千万不要亲自过来，知道了吗？”
“……好。”虽然一头雾水，她还是答应了他。
挂断电话后，他大松一口气，才准备起床。
洗漱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什么，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颤。
闹钟响了吗？
他不断安慰自己这无非就是一场梦境，可梦里的痛苦和绝望都太真实，仿佛是自己昨日的亲身经历。
下班就买新闹钟。他拍了拍自己的脸企图让自己清醒一点，逃离一样地出了家门。
阳光晒得他有些眩晕，他坐在格子间里，怎么都无法集中状态。
“你没事吧？”去茶水间接咖啡的时候，他恍恍惚惚的，身后有同事关切地问了一句。
“没事。”他笑了笑，觉得这同事有点眼熟。
“早上就看你状态不对，挺住！”同事鼓励了一句端着杯子走了，他才觉得原来他们早上打过招呼。
“今天应该没什么事了吧。”他暗自想，“那个梦终于可以过去了。”
下午五点刚过，他手机一声提示，是阿芙的短信。
“我下班啦，准备回家。你下班后要记得好好吃饭哦！”
信息后还有个笑脸。
“好。”他终于又松了一口气。
一个小时过后，他也离开了办公室，因着那两个梦，他下楼过马路都格外小心。
电梯没事，也没有大卡车，他一点点放下了心。
大概是饿了一天，他的胃里有点难受。
“去XX小区。”拦了的士后，他报了自己家的地址，便在后座合眼假寐起来。
胃里一直难受，却是他胃疼这么多次以来最放心的一回，真的不是梦，梦里是没有痛觉的。
今天这一天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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