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來臨,包袱已卸,接下來的路,可以輕裝上陣了

這裡是太平洋山脊步道。

鬱鬱蔥蔥的樹木,盡收眼底。

陡峭的山坡就在一旁,放眼望去全是樹,石頭,斜射過來的不太刺眼的陽光。

謝麗爾•斯特雷德剛從下面的小坡上爬上來,正在喘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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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左腳大拇指的指甲被磨掉了,非常痛。

是鞋子太小的原因,她當時還不知道,只覺得自己很痛。

她把登山揹包放在一旁。

一個月來,她的肩膀已經被這個巨型怪獸磨出了兩道紅印。

她還沒來得及為傷口擦藥。

她坐在那裡,俯視著綿延不絕的山嶺。

絲絲縷縷的陽光,溫柔地穿過樹梢,彷彿要將這些有著清香味的樹都篩碎在光線中。

原來自己已經爬了這麼遠了。

遠離塵囂。

遠離人群。

遠離過去的自己——那個自甘墮落晃盪於社會底層的自暴自棄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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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下來,脫鞋,脫襪子。

左腳的大拇指擠滿了鮮血,指甲脫落了。

這是不間斷行走的代價。

她左手握住腳,閉上眼睛,右手放在腳趾上。

她要把脫落的指甲撕掉。

她咬著牙,眉頭也皺起來。

痛是錐心刺骨的。

痛一下子竄上了肩膀,她感到胳肢窩那裡一陣痠痛。

她深呼吸,痛得倒向了登山包。

結果,登山包歪了,把一隻鞋子擠得掉下了山涯。

不!

她看著鞋子飛到了空中,掠過鋪滿沙礫的碎石徑,在下面突出來的一塊石頭上反彈了一下,接著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唯一陪伴她的鞋子消失了。

出於本能,她抓起另一隻鞋,抱在懷裡,讓它緊緊地貼在胸口。

一隻鞋丟了,另一隻也就沒用了。

至少,在太平洋山脊步道上,是沒用的了。

抱了一會兒,也抱夠了。

她依舊憤怒,將鞋高高舉起,扔下了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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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電影《走出荒原》劇照

謝麗爾想哭鼻子,但心裡總有股冷笑。

她自己不就是這雙鞋嗎?以前是,現在就更是了。

她26歲,赤著雙腳,形單影隻。

四年前,母親因癌症去世。

醫生告訴她和弟弟立夫說母親還有一年好活,結果不到一個月就死了。死翹翹了。

她的繼父,那個酗酒成癮的混蛋,還在他那無聊的生活中掙扎,她根本記不得他長什麼樣子了。

還有兄弟姐妹們,不知道是出了什麼岔子,和她的關係也越來越差。

也許是她自己的墮落。

除了她自作自受,還能有什麼更搞笑的原因來解釋這一切嗎?

還有,那場以愛之名的婚姻。她還愛著他,甚至是現在,她一個人站在山崖邊,她還是能強烈的感受到對他的那份愛。

它是那麼濃烈、灼人,像是綁架了你的心的癮君子,每天需要大劑量的親密來供奉才能緩解。

可是,她把所有事都搞砸了。

她還愛著他,卻和他分居,獨自跑到另一個城市的房子裡,靠做服務生養活自己,為了點小費,揹著他出軌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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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歲的謝麗爾·斯特雷德

才22歲,她就跌到了人生的谷底。

她一直在跟陌生人鬼混,在無所事事裡醉生夢死。

她去看了心理醫生,醫生告訴她她一點都不快樂,母親的死對她打擊太大了。

真搞笑,難道她自己不知道,她不開心嗎?難道她自己不知道,她年紀輕輕就已經沒救了嗎?每天,她都眼巴巴地抬頭仰望,那漸行漸遠的自由,度日如年。

她的人生已經不能稱之為人生,是泥潭,黑黢黢的,發臭的泥潭。

她陷在其中,無比厭惡。

以前,她不是這樣的。

她是個乖女兒。

父母離婚後,她與媽媽住在城市邊緣樹林裡一所連廁所、自來水、電都沒有的屋子裡,她也甘之如飴,從來沒抱怨過。

那時候,她才十幾歲。她太有上進心了,真的。

在學校裡,她是啦啦隊員,是舞會皇后。

大學時代,她一心想成為作家,因為只有寫,才能完整的表達她激進女權主義者的心聲。

如今呢,什麼都沒了。才隔了多久?大概4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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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山脊步道加州全景圖

這裡就是太平洋山脊步道。

7個月前,謝麗爾才第一次聽說這條步道。

她在一家戶外用品商店買雪鏟的時候,發現了一本書,《太平洋山脊步道第一輯:加州》。

太平洋山脊步道,是一條綿延2000多公里的野外步道。

從加州與墨西哥交界的地方開始,一路北上,穿越九大山脈,終點至加拿大境內。路上什麼都有,沙漠,雨林,大河,公路,小鎮。

她想都沒想,把書放回了書架,拿著雪鏟走出了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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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電影《走出荒原》劇照

沒過多久,她折了回來,買下那本書。

山脊步道是一個聞所未聞的全新世界,與她的墮落生活天壤之別,那是一面鏡子,擦肩而過的人,能夠從中感受到希望、遼闊與自由。

隻身一人在野外跋涉2000多公里,大概需要100天的時間。

這沒什麼。這只是一個她從未經歷過的挑戰,不是不可能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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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這條步道,謝麗爾下了好幾次決心。

第一次是心血來潮。

第二次是深思熟慮。

直到第三次她才行動起來。

她花了好幾個星期去買東西,辦離婚(不能再由著分居拖下去了),把所有家當變賣,和朋友道別,跑到母親的墓前去看了一眼。

她打算背水一戰,把自己的脫軌人生拉回來。

又是坐飛機,又是轉車,折騰了無數次,當她終於抵達步道與一條高速公路的交界時,她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放棄吧,你究竟在搞什麼?

這個念頭反覆折磨了她好幾天。

放棄吧,放棄吧。

你要是想折磨自己,也沒必要跑到步道上來。

她沒辦法將它抽離。

幾天後,她成功了。

因為她想起了母親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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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36歲

媽媽死的時候45歲,戒菸十多年,是個崇尚自然主義的素食者。

可是,醫生診斷說,她已經到了肺癌晚期。

謝麗爾五雷轟頂。

這是怎麼個說法?素食者也能得癌症?

母親太累了,她連站都站不穩了,弟弟立夫問她要不要坐一下,坐在輪椅上。

謝麗爾大叫了一聲,“她才不需要那玩意!”

母親還是坐下了。

她似乎沒有拿自己的病當回事:“我還能騎馬嗎?”

醫生沒有理她。在癌症面前,這問題可真夠蠢的。

醫生拿起鋼筆,重重地拍了一下水槽邊緣。

“這支筆就是你接受放療後的脊椎,輕輕一顫,它就可能像薄脆餅乾一樣粉碎。”

謝麗爾和媽媽告別了醫生,躲進了洗手間裡,將各自反鎖在隔間裡,痛哭起來。兩人之間沒有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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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出身于軍人家庭,很小的時候就在不同的國家和州生活過。

她迷戀馬匹,喜歡歌手漢克·威廉姆。

19歲,她奉子成婚。

可新婚不到三天,父親就打了母親,每次都是拳腳相加。

打一次,分一次手,然後又和好。

後來,她被打得鼻子流血,被揪著頭髮拖到人行道上,膝蓋都磨破了。

母親帶著謝麗爾和弟弟逃了出來,之後就沒日沒夜的工作。

她做過服務員,還在一家塑料廠上班。

有些原料都是高腐蝕性的化學物品,但她一點都不怕。

她有時候會把殘次品帶回家給孩子當玩具。

一家人一貧如洗。

孩子們吃的奶粉,奶酪,都是政府的救濟。

買東西和治病也不要“錢”,是用政府發放的食品券和醫療救助卡。

聖誕節時,他們禮物是發給窮人的免費禮品。

母親一直告訴孩子們:我們不窮。

謝麗爾嗤之以鼻,“那你告訴我,我們有什麼?”

“有愛,有快樂啊。”

後來,母親就和小她八歲的艾迪結婚了。

這個艾迪是個酒鬼。

母親去世的時候,謝麗爾不在。

等她趕到時,母親已經去世了。

而22歲的謝麗爾被悔恨和暴怒纏住了腳,一步也挪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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驕陽似火,天上一朵雲都沒有。路看起來彎彎扭扭,似乎要燒起來。

她舉起大拇指,希望能搭車走。她已經汗流浹背,快被烤熟了。

謝麗爾離開金象圈時,告別紅塵已很久了。

背上有50公斤的水,腿上的肌肉也被鍛煉出來了。

她遠離了荒漠,走進樹林。

一路走,她也發現了沿路的點滴美好。

有時,她回頭看看燃燒的落日。

有時,看看盤旋的鷹。

了無生氣的青苔也會讓她如痴如醉。

剛陶醉沒多久,她就絆倒在一塊鵝卵石上。

整整一分鐘過去了,她還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腿上的新創口痛得火燒火燎,重重的揹包就壓在她身上,簡直要把她嵌進地裡去了。

許久,她才從揹包底下鑽出來。

身上劃開了好大的口子,血流如注。

傷口處腫了個拳頭大小的鼓包。她用所剩無幾的飲用水洗了洗,將碎石和泥土拍乾淨,用紗布簡單的包紮了一下。

傷口凝血之後,她沒等多久,一跛一跛地上路了。

此後,她特別留心腳下。美洲獅的腳印,公牛和熊的腳印,都有。

謝麗爾很累,身上有股臭味,以前只要身上冒臭味,她就拿除臭劑抹一抹,但現在也無濟於事,她已經一個星期沒洗澡了,身上都是泥和血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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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克(白鬍子),謝麗爾旅途中遇到的第一個人

終於,她看到了三個農夫。

叫弗蘭克的那個老頭讓她先去車上坐著。

因為三人商量的結果是讓他把謝麗爾帶回家,由他老婆給謝麗爾燒一桌好菜吃。

起初,她不相信,到他家才發現,這是真的。

桌上全是食物。烤牛排,灌裝玉米,土豆沙拉。

她想先去洗手,但又捨不得離開。

食物讓人感覺飄飄欲仙。

第二天,弗蘭克將她載到了附近的戶外用品商店,店老闆親自出馬,為她拆洗了爐子,換上了新的過濾器,又找來了適合的天然氣罐。

這下,她不用再吃冷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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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道上幾乎沒有人。

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個破破爛爛的鐵盒子和一個旅程標記出現。

鐵盒子鏽跡斑斑,裡面裝著一本舊登記簿和圓珠筆,你可以將自己想說的話寫下來,當做過去一段時間的心靈記錄。

謝麗爾寫了一句話:

你會接受真實的我嗎?會嗎?

剛寫完這句,她想起了雪鏟。

之前在戶外用品商店買的雪鏟。

那並不是無緣無故而買。

那是用來拼命幹活,讓意外懷孕的謝麗爾自然流產的。

孩子不是丈夫保羅的,是一個叫喬的年輕人的。

母親去世這幾個月來,謝麗爾先後換了好幾個伴侶,最後淪落到了喬這裡。

他們在一起吃吃喝喝,過癮君子的生活。

有一次,喬把刀架在謝麗爾的脖子上,搶了她所有的錢,然後跑了。

謝麗爾的朋友知道這事後,拖著她來買雪鏟。

謝麗爾不可能生下孩子的,她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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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前,與保羅一起去紋身

而在此之前,保羅知道她出軌,氣得驅車從3400公里外趕來。

可剛見面,說的第一句卻是,“生日快樂!”

“謝謝你。”

“你好像變樣了。有點不是你了。”

她明白保羅的意思。

他的目光依舊溫存。

“告訴我,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樣?”

保羅想把她接回家去。

車上他們大吵了一架。

謝麗爾說,“你費這麼大勁兒來接我,圖什麼?”

“不圖什麼。”

他看著前方,嘆了口氣。

“什麼也不圖。”

幾周後,她又和喬搞在一起。

然後就懷孕了。

這個消息震得人五臟六腑都掉了個個兒。

她絕對不想這麼對保羅。

只要回憶起保羅來接她,她在車上說的那些傷人的話,她就咬牙切齒地憎恨自己。

真可笑,這種時候,她居然還有朋友。

她應該在生活中去世,消失的無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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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就是謝麗爾。”

她轉身,看見了活生生的男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深呼吸,將粘著自己鼻尖的汗抹掉,繼續走。

“我看到了你在步道登記簿裡寫的東西。”

她這才停下。

兩人坐在樹蔭下聊了會兒天。

這人居然是個會計,真看不出來。

這是第一位志同道合的人,他教給了謝麗爾很多東西,讓她垂頭頓足,感嘆自己太無知。

但卻十分欣慰,不止因為他說了這麼多,還因為他這種人的存在。

想來,她也不是太瘋狂。

不過,後來他因大雪封山放棄了行走,謝麗爾卻堅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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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過了動物嚎叫的恐怖夜晚,熬過了飢餓來襲,熬過了與熊的第一次“親密接觸”,三個月後,她走完了太平洋山脊步道。

從仲夏走到了初秋。

現在九月了,陽光像冰鎮過的藍色汽水。

形單影隻的感覺很好。

步行快結束的那幾天,謝麗爾一口氣能走十公里——單日行程。

穿越過奔騰的溪流,掠過一望無際的小坡。

如果走累了,她會蹲在溪邊洗臉,然後回憶過去的路程。

這種生活對她有影響嗎?肯定有的。

如今一想到行走要結束了,她就莫名恐慌,她能適應新生活嗎?

一路上,母親如鬼魂追蹤,一刻也沒放過她。

現在卻不見了。

“她留在河的另一邊了。”

內心的一個聲音在說。

然後,謝麗爾釋然了。

從樹林裡出來,她來到一個人口不過1000人的小鎮。

小鎮邊就是那座天然的橋,是300多年的泥石流形成的,現在有了鋼製懸臂桁架做支撐,印第安人稱之為“眾神之橋”。

一個女人走過來告訴謝麗爾,她可以免費過橋。

“我不過去,只想摸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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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年後,她結婚了。9年後有了一雙兒女。

志同道合的朋友中,他們都在走這條步道,有的放棄了,有的熬過來了卻出了事(9年後,有一個因為滑翔機事故去世),她卻平平安安。

這又算什麼呢?

難道上天真的原諒了她損己傷人,她的墮落,給了她重生的機會?

或許那不叫墮落,只是失足,是因母親的去世而出現的人生路上的急轉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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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謝麗爾帶著書,不斷地摘句,不斷地寫。

其中一本是瑪麗·奧利弗的《夏日》。

她把這一句摘抄在一個登記簿上:

告訴我,你要打算怎麼度過,

你這瘋狂卻珍貴的一生?

她多次想放棄,卻終究還是給痛苦以牙還牙。

因為堅持和孤獨從來不是最難的。

得知母親即將去世,卻無能為力,只能看著她死,才是最難的。

對於深愛之人,不能平靜地與之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卻一次次的傷害又悔恨,面對這一切,才是最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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