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选后政治:“新的希望”?

2018年5月9日的第14届全国大选注定会载入马来西亚民主政治史。由人民公正党、民主行动党、土著团结党和国家诚信党组成的“希望联盟”以113个国会议席的“简单多数”优势,击败了仅赢得79个议席的前执政党联盟“国民阵线”,实现了马来西亚建国60年来的首次政权更迭。由此,92岁的马哈蒂尔再度拜相,也成为世界上年事最高的国家领导人。公正党主席旺·阿兹莎成为马国首位女性副首相。

执政党轮替的同时,马来西亚13个联邦州属的政局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以巫统为核心的国民阵线几乎失去马来西亚半岛的江山,目前依靠巫统的议席优势,仅在玻璃市和彭亨两个州组建州政权。希望联盟则一举夺下吉打、槟榔屿、霹雳、雪兰莪、森美兰、马六甲以及巫统的“堡垒”柔佛七州政权。此外,希望联盟和沙巴人民复兴党还通过党际合作,从国民阵线手中拿下了东马两州之一的沙巴州。

马来西亚政治“一夜变天”,是“马哈蒂尔效应”还是马国“全民海啸”?是什么原因导致了1957年以来以巫统、马华公会和印度人国大党为基础的原执政党联盟60年政权的坍塌?希望联盟登台,是否会给马来西亚民主政治带来新的希望?

“全民海啸”与“马哈蒂尔效应”

纵观马来西亚近三届大选,从2008年“308政治海啸”、2013年“505华人海啸”到2018年的“全民海啸”,评论人士热衷于用“海啸”一词衬托马来西亚的民心求变。诚然,过去十年间,大选活动映射出的现象是马来选民的分散、华人选民的流失、选民反对腐败滥权和求变呼声日益高涨,其结果是国民阵线逐届大选得票率一跌再跌、最终失去了执政地位。然而,仔细分析此次大选两大阵营、各主要政党的得票数和得票率,我们并未看到超过绝大多数选票和支持率离开国民阵线、流向希望联盟的现象。所谓“全民海啸”的真相又如何呢?

首先是马来人选票发生了大幅分流,公正党成为希望联盟第一大政党。希望联盟中的公正党和行动党捍卫了其上届大选中的议席,并分别赢得47个和42个国会议席,相比2013年均有增加,但是两党得票率并未显著提升,以马来人为主要支持者的公正党反而衰减。相比之下,国民阵线中,巫统、马华公会、国大党、民政党的得票率和得票数大幅递减,其中巫统得票率损失近10个百分点。初步分析可见,马哈蒂尔和前副首相穆希丁所率的土著团结党吸引了大量马来人选票,并获得13个议席;曾在前两次大选中加入反对党联盟的伊斯兰党目前成为马来人选票的第三大争夺者。此外,从伊斯兰党分离出来的诚信党也分走了部分马来人选票。

第二,伊斯兰党扮演“搅局者”角色,实现了势力扩张。在选区“多角战”中,伊斯兰党的参与使得巫统和希盟候选人的选票不同程度流失,而巫统所受影响较大。如没有伊斯兰党“搅局”,巫统是有可能赢得这些席位的。同时,伊斯兰党守住吉兰丹州的基本盘,并再次从巫统手中夺下丁加奴州政权,而希望联盟在东海岸这两个州的竞选中全部失利。借此,伊斯兰党成功实现了政治势力的扩张。

第三,国民阵线中的华基成员党全军覆没。曾经的国会第一大华人政党马华公会,尽管一再做出竞选承诺、高举团结旗帜、积极推动马中关系与响应“一带一路”倡议,依然无法挽回败选颓势,从上届大选的“7-11政党”(7个国会议席、11个州议席)到本届仅赢得一个国会议席,创下该党最差的大选成绩。国民阵线中另一个华基成员党民政党也在大选中完败。这意味着左翼的行动党和多族群的公正党中的华人议员将在未来代表华人社会的声音。

评论人士对马哈蒂尔在此次希望联盟胜选中的作用不吝溢美之词。事实上,人们的确低估了年过九旬的马哈蒂尔所发挥出的凝聚力、号召力和推动力。作为希盟胜利的“加强变量”,马哈蒂尔通过反腐、民生和法治三张牌,影响了马来选民的决定,实现了马来选票的分流,并使土著团结党获得了70多万张选票的支持。

社会结构变化与马来族群分裂

然而,长期存在的政权结构突然更迭,简单以“马哈蒂尔效应”、纳吉布家族的腐败、民心求变来解释,尚显不足。是什么导致了今天马来西亚社会在大选中选票分流、民心思变,并使人民能够通过民主的方式改换政权?

随着马来西亚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工业化和经济发展,社会已发生长期的渐进转变,新的社会结构已经形成。它带来的是城市化、大众教育、职业分工、组织网络扩大,以及各种可动员大众参与政治的相关发展。民众的文化转型也随之出现,形成了有利于稳定民主政治的文化取向。同时,社会发展导致了代际转变现象,其中,民众的政治参与从精英领导的旧模式走向认知型动员的新模式。这些给马来人传统政治带来一波又一波的政治群体分化,马来族群的分裂正是其表现。

上世纪80年代末至今,马来族群在政治上五次分裂,四次重组,其中巫统经历了四次分裂,形成了今天的巫统、公正党和土著团结党;泛马来西亚伊斯兰党发生一次分裂,形成了伊斯兰党与诚信党;曾经的反对党联盟“替代阵线”、“人民联盟”也是选前组建、选后分裂,最终形成本届大选的希望联盟。这种由社会结构变化导致的马来族群分裂,使得马来人选票的不断分散,并冲击了国民阵线的稳固票仓,动摇了其执政的根基。

此外,马来人与华人人口结构的变化、选民年龄结构的变化、政治思潮的变化,造成了支撑原执政联盟“国民阵线”的社会结构的利益基础发生了变化。新的结构已经不再支撑原有的以巫统为主的联盟,新的选民也不再接受传统的国阵精英的庇护,而是选择追求民主,挑战精英。

在现代社会中,民众希望并要求政府提供幸福的生活。由此,合理的主观幸福水平是稳定民主的必要条件。然而,近十年来,巫统领导的国民阵线政府尽管一再打出“发展牌”,不断强调此前的政绩与基建项目,然而却未处理好生活成本不断提高、税收增加、人民幸福感与获得感普遍下降等问题;反之,希望联盟以发展经济、解决民生、提高工薪、废除消费税作为竞选承诺,符合人民的期望,这也是此次马来西亚民心求变,选择政权更替的主要原因。

新的格局与新的秩序

马哈蒂尔与安瓦尔这两位上世纪90年代末的巫统正副主席,为了国家的变革而相互妥协,最终联手结束了马来西亚的“巫统”政治时代。当前,马来西亚最高元首已御准赦免并释放安瓦尔出狱。大选后的马来西亚政治格局呈现两大阵营、四分天下局面:一是四党组成的希望联盟及其执政的马来西亚半岛西海岸各州;二是国会第一大政党巫统所领导的国民阵线及其所辖三州;三是伊斯兰党领导下的东海岸两州及保守马来势力;四是东马的民族复兴党领导下的沙巴州。“后巫统时代”的马来西亚将面临怎样的政治秩序呢?

首先,新的执政联盟“希望联盟”尚未形成高效、有序的决策程序,也未能完成联盟内政治权力的分配。作为独裁和威权的长期象征,马哈蒂尔已经在一些决策上表现出自己的强势。而安瓦尔的出狱则对马哈蒂尔在联盟内贯彻自己的意志带来了变数,尽管他很快明确表示了对马哈蒂尔和旺·阿兹莎的全面支持。此外,公正党领袖对胜选后“政治分肥”已有不满。由此,未来希望联盟的力量分配与制衡,尚有待在其落实“百日新政”中观察。

其次,旧的政治联盟面临分崩离析,巫统亟待完成自身改革,重新组建政治联盟。随着国民阵线败选,党员跳槽、退党、成员党退出联盟不断发生,纳吉布在败选后也立即辞去国民阵线与巫统的主席职位,国阵联盟岌岌可危。对此,作为核心的巫统尚未适应其已经沦为反对党的新角色,亦未着手组织新的联盟。巫统急需在新的政治格局下完成实现党内改革,组建新联盟的任务。由此,凭借54个议席数量、国会第一大政党的身份,巫统才能在未来的政治格局中争夺更多的政治权力与资源。

安瓦尔在希望联盟胜选时称,马来西亚迎来了一个新的黄金时代。新时代的政治秩序将决定未来的马来西亚是走向威权还是实现民主巩固,是仅仅过渡到一个新的政府,还是拥有更为深刻的秩序变革,最终实现希望联盟的竞选宣言——“拥抱希望、重建家园”。

(本文首发于《世界知识》杂志201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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