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泉山上的客家話(上)

雍也

客家話是龍泉山一帶的語言之花,它們至今仍然在這塊土地上競相綻放,讓這片豐美的土地更加落英繽紛,溫潤迷人。

我與龍泉山的客家話結緣就像是命中註定的。大學畢業後,我到龍泉驛區萬興中學教書。在用普通話連帶四川話上完第一堂課,下課鈴一響,學生們一下像開閘放出的水一樣四散漫開。他們互相說笑打鬧追逐,我彷彿走入百鳥爭鳴喧鬧熱烈的森林,只感到他們的自在和快樂,卻完全聽不懂他們嘰嘰喳喳在“鳴”什麼。後來,同事們告訴我:“你不知他們‘鳴’什麼很正常,他們‘鳴’的是‘土廣東話’!”

“土廣東話!什麼情況?”我一臉疑惑。

後來才慢慢搞清楚,這一帶及周邊的清水特別是洛帶等“東山五場”等都是“土廣東”即客家人聚居區(“東山”是龍泉驛區及周邊的市民對龍泉山的稱呼),他們把三百年前祖先“湖廣填四川”時從廣東、江西、福建帶來的客家話幾乎像傳家寶一樣完好地保存到現在,既讓人驚奇不已,更讓初來乍到的人莫名其妙。

教這些學生我很認真,效果還“將就”,但教他們作文時,我很有挫敗感:一些學生的作文像發高燒說胡話,從頭到尾不知所云,我花了很大精力去糾正,但收效甚微。比如這樣的一句話:

今哺尼熱頭好太喲!艾嗯想去學堂!”(今天太陽很毒,我不想上學)。

後來才知道,這些孩子把普通話、四川話、客家話攪拌在一起寫作文,看得懂才怪呢!

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的事情。1996年,龍泉驛區萬興小學有一個創新之舉,在師生中全面推行普通話,在西部大開發背景下,我敏感地意識到這很有新聞價值,遂寫了一篇新聞《土廣東收起客家腔,山娃子操上普通話》,引起了區、市媒體的關注。

此間,我與客家話的淵源更因為一件大事而增一層:我對一個像荷花一樣明豔嬌美,像蘭花一樣嫻靜芬芳的客家姑娘暗生情愫,熱烈追求,最後終於“學麼格優麼格”(客家話:心想事成),抱得美人歸,這樣,客家話又成了我的“親戚”。

而今天,筆者作為一名身在“田中央”的工作人員又滿懷感情、熱情和激情地在古鎮洛帶為客家人服務。

客家話是一種源遠流長的語言。它穿過歷史的風煙而來,歷經過歲月的盪滌而來。筆者經過學習和辨別後注意到,它的許多詞彙即是古漢語的詞彙,許多語音即是古代的語音,許多表達方式即是古人的表達方式。聽其言彷彿是從時光隧道中直接穿越到我們面前的古人,又彷彿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中人。

例如,他們說“吃”為“食”,“吃早飯”“吃中飯”“吃晚飯”分別為“食朝”“食晝”“食夜”,其中“食”讀去聲,與韓愈《馬說》中“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中“食”的讀音相同;“朝”讀平聲,“夜”讀“雅”,與白居易《長恨歌》中“春從春遊夜專夜”中“夜”的讀音相同;說“太陽”為“熱頭”,“下雨”為“落水”;“弟弟”為“老胎”,“姐姐”為“阿甲”,“女婿”為“婿郎”;“昨天、今天、明天”為“初哺尼、今哺尼、沙刀尼”;說“穿衣”為“著衫”,說“洗臉”為“洗面”,“睡覺”為“睡目”——好古典雅緻!

“那岳父岳母我用客家話怎麼稱呼呢?”我笑著向女朋友請教。回答讓我大笑不已:那說法聽起來是——“蒼蠅佬”、“蒼蠅婆”。

今天,語言學家和客家文化學者均證實了這種語言來自於千餘年前的中原漢人語言,雖然其後又與五嶺一帶畲族等語言及後來的四川話有少量交融變異,但整體風貌猶存,因此本地客家人與來自他們祖籍地的客家人能夠毫無障礙的交流。從這個角度講,客家話是當之無愧的漢語言活化石。筆者甚至還有一個發現,東山一帶客家人所唱的山歌《客家情歌對唱》幾乎就是詩經《褰裳》的另一個版本,只不過更口語化、更質樸、更婉轉一些,試比較: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詩經·褰裳》)

阿妹啊,過來,要我唱唱山歌你就遊過河,你會游水就游過來,不見妹面,心就慌慌,你會游水就游過來。

阿哥啊,過來,要我唱山歌你就游過來,你會游水就游過來,不見哥面,心就慌慌,你會游水就游過來。(《客家情歌對唱》)

——你看,它們都是情歌,都鼓勵對方勇敢克服困難(渡河)前來相會,所不同者在於前者更“燥辣”:你不主動就沒搞喔,還有一撥人在排著隊約本姑娘呢(用今天成都妹子的話說就是:想念我就過來看我,不想念就格老子爬遠點!)。後者更“淑女”:你不出現,我心很亂——這是否也間接證明一些客家學者的看法:客家人的祖先是千餘年前中原地區的詩禮簪纓人家、高門大戶,因而更溫婉一些呢?

客家話的發音少有婉轉柔媚之氣,它的音調少有起伏迴旋之勢,它的句子少有冗長複雜的表達,甚至說起來音量都更大一些,聽起來更“雄壯”一些,用四川話說是“廣哩廣啷的”——柏楊先生曾經用一個笑話揶揄過這一現象:兩個客家人在外國講話聲音很大很激烈,警察以為他們要尋釁滋事,趕緊上前制止,二人笑答曰:“沒事,我倆在說悄悄話!”

《四川通史》說客家人有“尚氣爭勝”的性格,我猜想,這種語言或許還留有古人單純質樸的影子、雄強豪爽的心性、慷慨剛健的氣韻,折射著古人“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的精神,甚至流淌著詩人元好問所說的“中州自古英雄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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