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在赵介平笔下

父亲的身手

处暑过了,核桃熟了。暑假的最后一个双休日,我们兄弟姐妹相约回老家打核桃。

老家责任田的两片地里有核桃树,是前些年响应国家退耕还林号召栽种的,现在长大成林了。

我和妻子回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一大截子高了。院门上着锁,父亲、母亲和我的弟弟、妹妹、侄儿男女们,都已经去了核桃地里。我拿出手机和五弟联系,五弟说:“已经看见你们到家了,爸爸回去给你们开门了……”,正要挂断电话,五弟那边又急着喊:“你往过走接一下爸爸,爸爸扛了一袋子核桃!”父亲今年79岁了,近两年身体状况一直不错,每每,我们全家人说到这个话题,便充溢着满满的幸福!装核桃的袋子应该还是用过的肥料袋子、面袋子,父亲毕竟79岁的人了,怎么能扛那么重的核桃在杂草丛生的山路上上坡下坡地走哇……我急忙顺着去核桃地的路紧跑。

就在一个拐弯处,父亲过来了,瘦削的身子,肩膀上一大袋子核桃,一只手紧紧抓着扎紧的袋口儿,一只手用一根木棍使劲儿撬着袋子,额头上淌着汗珠,一脸的笑意:“我又不是专门往回送,是回来给你们开门,捎了一袋。”我赶忙接过核桃,和父亲相跟着回了家。

早饭在灶头备着,我和妻子很快吃了一点儿,跟着父亲到了核桃地里。一家老小热闹得很,有的站在地上举着长竿子打够得着的核桃,有的上到树上用长短不同的竿子击打远远近近的核桃,有的在地上往桶里、袋子里捡拾,有的在绕着树转着圈仔细“发现”那些藏在叶子背后的核桃……一家人很久没有这样在一起干农活儿了,打着、捡着、淌着汗,说着、笑着、开心着,很快,转移到了另一片地里。

这片地里树更多,核桃结得更稠密。好像是有点儿累了,我们先打地中心几棵长得较低矮的树上的核桃。小侄儿突然叫了一声:“哎,爷爷去了哪儿啦?”是啊,父亲怎么不见了?就听见父亲在叫我,原来,他一个人跑到上面的一块地里去了,最靠地里边的一颗核桃树长得最高,父亲到上面的地里先拣够得着的核桃摘满了一大桶,要我过去接下来。我接下来送回倒进袋子里再到了树跟前的时候,父亲又不见了,“啪”,“啪”的打核桃的声音从树上传来,父亲上到树上去了!我忙喊:“爸爸,爸爸,您怎么上树去了?!快下来吧。”父亲说:“没事儿!谁上来也一样。”高高的核桃树上,枝叶掩映间,父亲稳稳地踩在枝杈间,斜靠着粗壮的树枝,有力地挥动着手中的竿子,变换着角度精准地击打核桃。我悬着的心稍稍放平了一些。那边,母亲爽朗的声音飘过来:“你爸爸的身手?能行!”我心里一热,掏出手机对着树上的父亲拍了几张照片。

父亲的身手,年轻时候真的了得。他原本在一个矿务局当电工,上世纪60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为了能在爷爷奶奶身边侍奉,退了职,回到村里。我第一次被父亲的身手震撼,是上世纪70年代,当时,父亲是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我们村要成为除公社所在地外第一个通电的村子,父亲“噌噌噌”爬上高压电杆作业,让那些专门前来施工的工人们睁圆了双眼,也让我在小伙伴们面前收获了不小的自得。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写到过,村里通电的那个晚上,是我记忆中父亲最兴奋、说话最多的一个晚上。

岁月流逝,父亲在逐渐老去;老了的父亲有一件事是他一定要每年都做的,那就是清明节到坟地,跪在爷爷奶奶的坟前上坟。我们家的祖坟在一座小山的一处高圪台上,上下陡峭,周围只有一条路可以绕进去,其间要下很长一段很陡的坡,穿过一大片荆棘丛。父亲过了70岁,我们就劝说他不必非到地头不可了,但他始终不听,后来,我们也就不劝了,只是一路保护着他老人家的安全。有一年上完坟,从地里下来,我的一个在外地的本家叔叔说:“二哥你真是好身手!看我,不回来是想回来,回来了,到了这儿了,上不去了……”父亲说:“哦,我是村里的么。”

…… ……

父亲究竟是79岁的人了!拿了一盒酸奶,我把父亲从树上劝了下来,父亲说:“你喝,你喝。”我说:“谁都喝过了,就您没喝。”父亲这才没有作声儿,接过酸奶,坐在地上,点着了一根烟。父亲静静地坐在那里抽着烟,喝着酸奶,一脸的舒坦。

看着父亲,我停下了捡核桃的手,打开手机看刚才的照片:核桃树枝叶稠密,大片大片的绿色,竟没有一张能清晰完整地照出父亲的身体。

仔细再看,每张照片都很美:照片上,一片葱茏!

乡愁,在赵介平笔下

家有四叔

国庆假期,我和妻子一起去看四叔。四叔还住在乡下他自己的院子里,妻问:“四叔,你没有在城里买房子吗?”四叔说:“没有,不买了,在村里住着就挺好。”四叔退休十多年了,住在村里的确也挺好,可四叔的话又一次让我隐隐作痛。

很多年前了。高考恢复的第一年,四叔达到了大学投档分数线,在当时,能不能被录取,公社的意见很重要。全公社共有四个考生达了线,公社给其他三个考生出具的意见都是同意上大学,给四叔出具的却是不同意。不同意四叔上大学的理由是,该同志已具备带高中物理课的水平,不需要去上大学,又,还带着将要参加高考的学生的物理课,工作离不开云云。四叔因而一生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当时我在公社放大站做广播员,兼做打字员,公社的意见是我亲手打印的。我相信当时公社里无论组织还是个人都没有恶意,我一个小小的打字员也改变不了什么,但随着年龄的增大,听闻当时上了大学的另外三个人命运的彻底改变,感受着上大学的重要性,心里还是常常会为四叔不平。

这不是四叔命运的第一次不由自主。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被我的爷爷奶奶送了人做养子,跟了他的表叔,改姓了王。我们全家都相信我的爷爷奶奶也不舍得,但还是把四叔给了人,因为四叔的养父、我爷爷的表弟没儿子,在那样的年代,爷爷是要帮着他的表弟续香火吧?因为爷爷奶奶还把我的三叔给了同样没有儿子的我的老姑家。四叔的名字里有个“忠”字,我几乎可以断定名字是在我爷爷的主导下起的。四叔也的确对自己的养父母很孝顺,尽管在我的记忆里,他也有过哭着问我奶奶为什么要把他送了人的情形……

没有上成大学是四叔无法言说的憾事。四叔当时已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了,他的物理课真是上得相当好。有和四叔一样好的一批老师,第二年高考,我们公社高中有半数的考生达到了投档线,在县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后来连续几年成绩都很好。四叔还可以在课外或假期带着学生修电动机、变压器,我当时觉得非常神奇。其实四叔带高中物理的时候,我还在读初中,初中和高中在一个大院子里,我常常路过四叔的办公室门口,也常常被四叔叫进他的办公室。四叔把我叫进办公室,也问我的学习情况,但更多的是命令:“洗脸!”后来我常想,我那时一定经常折腾得像个三花脸吧?后来,我因故退学到了公社的放大站,没有做成四叔的学生,但四叔的为人处事是我一生的榜样,从放大站考取中专学校,四叔和我的姑父起了非常大的作用,也是我一生不能忘记的。我离开了学校,我的弟弟妹妹们在长大,一个个又先后去到中学上学,一个个都受到了四叔很好的教育和照顾。

四叔后来做了很长时间的中学校长,他对学生的好,对老师的好,对学校的好,有口皆碑。从校长位置上退下来后,又到县教育局办的校服厂做管理人员,我的朋友们常常和我说到他:工作的兢兢业业,对校服质量的近乎严苛的把关,总让人情不自禁为之动容。离开校服厂,四叔又到县城的一所中学做学生宿舍管理员,我的一个表弟是那里的校长,每每说到四叔,他就是一番感叹:“人家王老师……”现在,四叔又在乡里帮着做民事调解工作。年过古稀的四叔还是歇不下来!

记得很小的时候,只要四叔到了我家,我妈总会调一个酸菜,夹一碗芥菜做得辣丝丝,煮点黄豆或炒个土豆丝,好让我爸和我四叔喝一点儿小酒。酒,就是供销社打来的散酒,菜,就是这些个菜,家里,就是那么暖暖的。后来长大了,我也慢慢加入了,有一年正月到四叔家拜年,陪着四叔把一瓶酒都喝光了,那天,四叔说了很多话……

上次和四叔一起喝酒是什么时候了?今年春节,我在学校值初一到初七的班,十四晚上回到老家,准备十五一早去看四叔。早上起来,下雪了!些许的恼意之后,一个人驾车出发,就算不能陪四叔喝酒,也可以听他说话,看他喝酒的很享受的样子啊。小心地坚持着走在山路上,背阴地里的暗冰真就阻断了我……给四叔打通电话,爷儿俩一样的遗憾……

返回,心乱,给四叔发了条短信:

正月十五雪打灯,驱车独向故乡行。路曲勾忆少年事,山润频添怀旧情。自小启蒙承爱护,长成未敢不善行。冰滑路塞无由返,自觉寸心乱草生。

四叔的短信回了过来:

手机振动短信传,打开手机悦心怀。虽然今日未对面,此刻犹如在身边。短信传来亲情语,亲情长存家族圈。

是的,亲情长存,四叔!

村里头的学堂

老家在村里头,村里头的乡亲们把外面的学校叫做学校,把村里头的学校叫做学堂。我小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

只是,村里头没了学堂已经不少年头了。

我的小学,是在村里头的学堂念的。

村里原本有两座庙,都在村子的东边儿上,一座规模大些,是村庙,供神;一座规模小些,是家庙,供祖。我们的学堂,就是原来的家庙。家庙从外观看,正北三孔窑洞,东西各一孔,大约正面原是主殿,两边是配殿吧。我们上学的时候,北边的两孔窑洞里住着老师,另外的一孔和东边的一孔是教室,西边的一孔,堆放冬天烧火用的炭以及其它杂物。院子里有一棵很漂亮的合欢树,只是我们当时跟着大人们叫它绒线花树,大约因为花冠似绒,花梗如线吧。窑洞里的祖像,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供祖宗的龛也早用泥抹平了,变成了黑板。

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学堂里只有一个牛生堂老师,教着全部的学生。后来,牛老师调走了,先后来了王老师、原老师、郑老师。学堂里一直保持着两位老师,学生按一、三、五年级和二、四年级,分成两个班,教学形式当然就是复式教学了。那些老师们都很了得,文化课教得好,我的不错的普通话底子就是我的王爱兰老师给我打定的;音乐课、美术课、体育课,样样他们都教得好。

平时上体育课就在学堂院子里,课的内容好像有点儿单调,后来在西边的窑洞里用砖和水泥砌起了一个乒乓球台,一下儿就觉得丰富得很了。课外的体育活动倒是因地制宜,有不少花样儿,如跳大绳儿了,滚铁环儿了,打玻璃球儿了等等。我长大做了教师后,经常喜欢琢磨那时的一项叫做“打瓦”的活动,名儿叫做打瓦,其实也用砖头。就是把一片半片瓦或一块儿半块儿砖头,立在一个固定的位置,然后再用手里攥着或双脚夹着的瓦片或砖头块儿去打,打倒为赢,就可以接着打;但接着打就要变换打的方法,先按规定打法全部打完者,就是胜利者。打的方法大约有十来种,每种都有名称。我记得前四种打法依次叫头打瓦、二大跳、三圪叉、四卖碗儿;第一种,单手投掷,第二种,双脚夹着再跳着抛出,三、四两种,虽都是人直立着,用手从腿下抛出,但三圪叉,是从右腿下抛,四卖碗儿,是从左腿下抛。后面几种还有蹲着抛、后抛等等。看看,是不是各部分肢体都要运动到?是不是很好的健身运动?每个学期还都要开运动会,那就不能在学堂院里了,学堂院子太小了,就到生产队的场院里吧,这时,学堂的运动会就成为全村的大事了。没有特别要紧的农活,生产队长也就顺了乡亲们和孩子们的心情,让社员同志们不用下地,在运动会上当观众和拉拉队了。运动会还会把卖冰棍儿的、卖汽水儿的和买糖葫芦的吸引了来,尽管不是每次都有。

比运动会更盛大的是每年的“六一”,那真的是全村人的节日。学校里排了节目,要到文化室大院里演。我们村的文化室在全公社都是数一数二的。舞台在平日是封闭的文化室,要演出了,把里面的东西收拾起来,把平时封闭台口的隔扇拆卸开来,装成前后台之间的隔断,下面就面对着能容纳二倍于全村人的大场子——邻村的人们常会来这里看戏看电影呢!很多人家的孩子都有节目,早早到文化室,早早化了妆,全村人都是观众,也已早早就到了。没有节目的孩子呢?有的在台上帮忙,有的就在文化室大院的大门口,手持红缨枪戴着红领巾站着岗,东西两道门各站着两个,神气得很。胳膊上要再有个两道杠儿、三道杠儿的臂章,就更了不得了!我站过门岗,也演过节目,演过的节目有个表演唱,叫《五好红花寄回家》,可惜现在就只记得一句衬词了——得儿呀么呀呼嗨……

当时的学堂不止是小孩子上学的地方,村里的大人们也常去。记忆深刻的是村里有婚丧嫁娶之类的事,总会到学堂找老师写对联。每年放寒假前后,在学堂里写春联更是热闹得很,来学堂请老师写的自然是有的,还有村里自己能写的也不在自己家写,到学堂里来写,他们写自己家的,也给别人家写。我的爷爷能写一手不错的颜体,每到这个时节,就成了学堂的常客了。

就在这个学堂,我一直上到小学毕业。小学毕业时,郑晓兰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在咱村的六个同学中保持第一不容易,到了公社中学在四五十个同学中争第一,会更难……

我小学毕业很多年后,村里头盖了新学堂。那时,我的母亲在做村支部书记。新学堂就盖在已经闲置了的我们小时候开运动会的生产队的场院,是一个小二层楼,二楼是支部、村委的会议室和老师的办公室,一楼是教室和小小图书室。新学堂建成后,教学工作和方方面面的工作都搞得有声有色,经常是县里、市里、省里的不同类型的教育工作现场会的参观考察点,我所工作的师范学校也定点派过实习生。那以后的很多年,新学堂里传出的歌声、笑声、读书声,是萦绕全村的最好听的声音,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是村子上空最美丽的色彩……

撤点并校的日子里,乡亲们有着太多的纠结,但,学堂,还是被撤掉了。

不久,原来用做教室和图书室的一楼,卖给了一个村民居住了。

后来的学生,一批批被集中到乡政府所在地,上寄宿制小学了。那里的条件好,师资优良,据说,教育质量也会比村里的学堂高。

再后来,不少的乡亲干脆为了孩子上学,想方设法往城里挤。村里头越来越多闲置的窑洞,闲置的土地。

似乎肯定回不来了!学堂里那些生动的声音,那些鲜活的色彩……

村里头是应该有个学堂的!我常常不自禁地固执地想。

尽管,我自己也觉得,这,有些不合时宜。

乡愁,在赵介平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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