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餘年前,她佈施給一個瘋子的東西一直留在我記憶裡

40餘年前,她佈施給一個瘋子的東西一直留在我記憶裡

(文中配圖均由永紅攝影,取景於江西廣豐銅鈸山)

《南方人,那一場與雪有關的記憶》

清晨。打開朋友圈,一片下雪感慨。

南方人,不過邂逅一場小雪,便似驚天動地,恨不得足夠大驚小怪。一夜飄撒,早起之人看得見屋頂草地上一片白。有孩子圍在路旁車子邊,車前身鋪的薄雪上,足夠寫幾個字,畫一顆心。也有人把窗臺上的堆積,捏起手掌般大的小雪娃,粘兩粒芝麻紅椒,迷你可愛。趕緊拍圖顯掰,不然就要化了。

南方的雪終究下得無力。巳時未過,城市四周,那些白,已快了無痕跡,即將歇停的前奏。女人們在群裡熱鬧召集:“下雪了,下雪了耶!怎麼能無動於衷?”商議結果從來沒如此之快就有了決定:午後上班前間隙,去城郊夾梅看雪。於是,想象主義者還賴在暖被窩裡感慨雪的慘淡無力,行動派們已穿戴好耀眼中國紅,赴一場與雪花的野外飛舞。

實際上,關於大雪場景,我幼時曾見過。是與奶奶在一起的片段,我四五歲甚至三歲時的記憶。人,永遠清晰記得幼年的某些片段,是很奇怪的一種感覺。

40餘年前,她佈施給一個瘋子的東西一直留在我記憶裡

1

那是個大雪紛飛的上午。多年後儘管我不斷碼字,卻從無法描述出腦海裡關於那場雪的盛大。

醬油廠職工每戶一仄,奶奶和爺爺住的那仄就兩屋。進屋先跨一條窄水溝,再下兩臺階。屋簷下靠牆兩邊擺著幾個廠裡撿回的破醬油缸。開口最大那個用來裝潲水,放著一把木勺。其它缸裡用石頭壓著各種酸菜,有時是蘿蔔白菜,有時是芥菜心,或金蝶菜。

進屋就是廚房,一應傢什。自左繞屋一圈:灶臺、碗櫥、水缸、一副水桶、一對糞箕,正對門又一門,牆。牆上打了釘,掛著斗笠和草帽。扁擔與鋤頭放在門後。我腦海裡,這幅場景從未消散過。我的左膝蓋上,至今還有四歲那年秋天被潲水缸扎傷的一個疤痕。

奶奶沒養狗,廚房的灶口腳邊,卻開著個狗洞。爺爺進山做事時,這屋就鎖上。我和奶著小妹的母親住在兩三百米外的上屋,父親總出差。想奶奶時,我就在村子四周撿柴火,撿了就從狗洞往奶奶廚房裡塞。等奶奶過些時日回家來,開了鎖,卻推不開門:門後擠滿小樹枝。奶奶就知道,我想了她許久……這些事,我成年後母親不止一次講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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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記得奶奶那間裡屋,老長,既是吃飯地,也是睡覺處。門邊一張八仙桌,緊挨著就用兩長凳架上門板搭的臨時床,鋪著厚厚幹稻草、舊棉絮。米湯漿曬過的舊床單,燥燥的,很乾淨,隱隱約約透著肥皂香。被褥也是舊的,藏著太陽的味道。床靠牆,牆正中間一扇木窗。床邊再往裡,很昏暗。衣櫥、高低櫃、石灰缸,還有奶奶的老花床。床後藏著一對尿桶。床底藏著裝滿鹹魚、鹹肉、鹹鴨蛋的大小瓦罐。

我從被窩裡坐起,就能把手伸出窗外,觸著屋簷下不小心飄過來的雨雪。糊窗的半面舊報紙,被我掏出個大洞。風,從洞裡鑽進屋,凍得臨睡前脫得只穿件棉毛衫的我直哆嗦。奶奶唸叨叨,抓幾粒剩米飯把洞口又糊上舊報紙。隔日醒來,我又揭開,躺在床上,從那個洞口看屋簷外的天空。

那個冬日,我在夾雜著太陽和稻草味的被窩裡睜眼時,已是辰末巳初。屋裡充溢著黴豆腐和粥香。小姑姑端著碗筷坐在床邊,說著外面大雪:“快起來!快起來!外面的雪,都鋪淹上腳肚拐(腳踝)啦!”

揭開窗洞上的報紙,我趴上去探望。馬路對面,鄰居的走廊和屋頂一層厚厚的白,屋簷下冰稜子老長,晶瑩剔透,形狀多像一把把劍。雪花大朵大朵,飄飄蕩蕩,前仆後繼一整夜後,還在鋪天蓋地,傾情傾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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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奶奶走到床邊:“餓慌沒?是穿戴好起來自己吃,還是坐床上吃完粥再起來 ?”我四處瞅瞅,母親不在屋裡:“吃完再起來!”奶奶轉身去廚房盛粥,我胡亂套上棉襖,眼睛轉向窗外。

“您就這樣,老慣著穗(小)的!牙沒刷,臉也沒洗,還要賴床上吃粥,等下三嫂(我母親)看見,又要囉嗦了……”懷著第三胎的小姑姑坐在床沿喝粥,埋怨奶奶。“你嫂子不沒下來麼,看不見------”奶奶在廚房俏皮回應小姑:“你不也是我這樣慣出嫁的啊?”

我正等著奶奶端來粥,門邊竄進一陣風,夾著著堂姐秋紅的大呼小叫:“嫲(奶奶)!嫲!你快去看看!大馬路上有個沒穿衣服的瘋子……勇勇(堂哥)他們都在看!”

“全光著?”

“一件沒穿!就披了個破毯……”

“落那麼大的雪——還不凍死啊?”奶奶連粥都沒給我端進屋,就衝出了門。我趴在窗邊,見奶奶急匆匆經過屋簷下,斗笠都沒戴。

等我抱著枕頭,穿著棉毛褲爬下床,光腳套上拖鞋也要追出去看時,奶奶拉著個蓬頭垢面的人已到門外。我沒瞧出是男是女,只記得那瘋子一雙裸露的手十指發黑,交叉緊拉著身上一條破線毯,腦袋披頭散髮,腿肚子光著,正瑟瑟發抖。

奶奶驅趕要圍看熱鬧的大小娃,“作孽哦!可憐哦!”唸叨著拉那瘋子進廚房。裡屋喝著粥的小姑姑挺著大肚子,腆站起一瞧,尖叫起來:“媚(媽)啊媚,發嘛神經呦,釀(這樣)邋遢的瘋子也帶歸(屋)裡來!臭死啊……”小姑姑一陣狂嘔,剛吃下的稀飯吐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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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瘋子要往外跑,奶奶喊著勇勇堂哥拉住:“堵著門!”一邊催促我趕緊上床捂著不能看,一邊嗔怪小姑姑:“真是會添亂!”她到裡屋翻箱倒櫃,很快找出套爺爺的舊衛衣,順手拉下了布簾門,和堂哥在廚房裡張羅開。

小姑姑還在飯桌邊乾嘔,裡屋瀰漫著一股糜爛的酸味。我踩過飯桌邊的凳子,爬到布簾邊蹲著,悄悄掀開一點偷看。堂哥和奶奶想扯下破毯讓那人套衣裳,那人死拽著線毯不肯放,躲閃的目光終於慢慢凝焦在熱鍋裡冒煙的白粥上:“吃!”奶奶順手端起灶臺上那碗本要給我的粥哄著:“不穿衣裳要凍死咯!穿上就給你吃!”

拉鋸戰沒一會就以奶奶和堂哥方高勝了。奶奶蹲在地下,一隻一隻抬起那人的腳,想套上褲子。髒兮兮的破毯終於在掙扎間落在地上。我看見一副男人的生殖器在漆黑襠間晃盪,像殺豬時,被殺豬倌割下的那副熱氣騰騰的“豬下水”一樣醜陋不堪。一陣嘔吐的感覺湧上,我趕緊爬回被窩,手腳冰涼僵硬,悶頭慌亂。

堂哥和奶奶終於替那人穿上了爺爺的褲子。他披著亂髮的垢面上,一雙遊散飄忽的眼始終盯著鍋裡的白粥,嘴裡只蹦出幾個“吃”字來。奶奶給他套著衣裳,一邊使眼色讓堂哥把粥遞給他。

屋外終於慢慢安靜下來。躲在被窩裡的我,聽見奶奶在溫和叮囑:“別急,慢慢吃,吃飽再回家……”我可以想象那瘋子的狼吞虎嚥,我更知道,奶奶一定還把原本給我下粥的鹹菜黴幹也給了那瘋子。

後來細節,是堂哥講給我聽的。那瘋子經過我們村時不小心落下了一次毯子,正巧被在雪地上撒歡的人看見了,有人就起了惡作劇之心。瘋子戰戰兢兢躲避著雪團,被逼急時也凶神惡煞撿起大石頭,作勢要砸出來的模樣。眾人嚇得一鬨而散,膽大的跑出一段路後又轉身觀察,卻發現那瘋子只舉著石頭並不扔出手。

奶奶趕到馬路邊時, 他正被一群頑皮大小追迫在牆角,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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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那場大雪到底下了多久,我完全沒印象。

那瘋子後來怎麼離開的,我也一絲想不起來。

在我慢慢成熟的年歲裡,奶奶、爺爺、外公、外婆一個一個離開這個世界。生命的接替就是那麼殘忍又殘酷的,有人成長,有人就在老去。

奶奶在我六歲那年走後,我們家還在那個鄉間許多年。母親與奶奶一樣,從不讓我們鄙視遇見的任何瘋子或要飯之人,她們認為每個受難之人都有逼不得已的苦衷。碰上討飯的老人或遊鄉藝人,母親總請人家坐在我們家凳子上一起吃飯。

我也已奔跑半生,好像只為完成童年時的理想。可每回頭,總愈察覺:童年,卻成了我此刻的理想。帶著娃遊歷世間這些年,遇見乞討之人,我與奶奶和母親一樣,總也忍不住去盡點綿薄。

普通人的一生,不過是追尋一點被疼惜與被關愛。唯內心真正強大者,才會一生自覺去愛惜珍惜他人世界。像奶奶一樣,她認為一個不經意的幫助,有可能就成為那些柔弱受難者行走一生的力量。

暮色四合,歲月向晚。我在南方漸融的一場小雪後,記錄一幀幼時大雪裡的片段。或許,許多人內心渴求和所經歷的東西,與我是相似的。不過是半盞月色一壺星光裡,有那麼二三,能慢慢細訴人生憾意與生命豪情時,有過刻骨銘心的幾個鏡頭。箇中懂得,一二足矣。

40餘年前,她佈施給一個瘋子的東西一直留在我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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