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戈弓長
美國時間2018年3月4日晚，迎來90華誕的奧斯卡典禮頒出了全部獎項。此前，自好萊塢點燃的女性反性侵“me too”運動正方興未艾，多位影人遭受衝擊，名譽掃地，退出評選。階層、性別、種族的矛盾越演越烈。一貫契合美國時政和主流價值的奧斯卡已是鮐背之年，垂垂老矣的他試圖彌合分裂，凝集人心。
撫慰人心的愛情魔幻
影片以冷戰為背景，觸及了邊緣人群的社會議題，但這些只作為魔幻的依託，導演並不關心現實與政治，更樂意遁入虛擬的宅男世界裡。與其說關注種族平權，不如說津津樂道於“人獸交”的惡趣味。片中每當啞女觀看民權運動的電視新聞，畫家立即轉檯，換到了歌舞片上。影片最後也來了場黑白片歌舞，這讓它成為今年份的《愛樂之城》——為傷痛中的人們製造一場歌舞昇平、逃避現實、懷舊浪漫的愛情夢幻，撫慰著人心。墨西哥裔的德爾·託羅可謂是好萊塢最忠實粉絲，他技術主義的魔幻大片也著實帶活了整個電影工業的繁榮。
刺痛現實的西部女牛仔
之前呼聲很高的《三塊廣告牌》最終只斬獲最佳女主和男配兩項表演獎。《三塊廣告牌》可謂強烈呼應著時下問題重重的美國現實，隨時激化的社會情緒。影片中，位於中西部的Ebbing鎮(衰落鎮)蕭條凋敝、秩序無存。種族主義的警察歧視同性戀和黑人，女性被家暴。一位女兒被姦殺的中年母親要討還說法，但沒人能為她負責，悲憤只得化為無的放矢的戾氣。
不過母親誓不罷休的執念也使矛盾暴露，攪活了一潭死水。紅色的廣告牌熊熊燃燒，點亮了黯淡的小鎮。影片具有西部片的精神內涵：當法規制度無法懲戒惡人時，用“以牙還牙”的暴力復仇來討要正義。復仇帶來快感，成為絕望人生的唯一意義。影片尾聲，身穿工裝服的母親如同彪悍的女牛仔，她和曾經敵對的警察一道上路尋仇，向著更廣闊的美國去追討答案。
老導演的新作品
相比《三塊廣告牌》中昆汀和科恩兄弟式劍走偏鋒的冷峻暴力，機巧乖張的黑色幽默，《華盛頓郵報》則是價值主流、法度工整的“學院體”電影。導演斯皮爾伯格的名字就等於好萊塢的工業標準。影片節奏嚴密、環環相扣、四平八穩、圓熟老練卻毫無驚喜。封閉的敘事始終牽動著觀眾的注意力，接受導演的價值判斷。最後是鼓舞人心的圓滿結局，同時達成了國家和個人雙重意義的成功。
影片十分“新聞敏感”地觸及了總統和媒體的爭執，女性覺醒等熱點話題。還沿襲了《聚焦》中新聞人鐵肩擔道義的題材。但實際上沒有任何懸念和突破：一切早就是歷史事實，讓報社最終贏得勝利的不過是現有制度。《聚焦》裡小報社兢兢業業卻前途未卜，而《郵報》的女老闆和政客過從親密，一切早就是名流廳堂裡預先上演的遊戲。
斯皮爾伯格這位自由派主流精英，希拉里的密友，他相信制度本身無甚差錯，社會危機會像當年一樣過去。國家只需從保守主義的軌道上脫離，如同影片中把私家企業的報社上市，對更廣的股民——選民負責。以及換掉壞總統，在成熟睿智、雄心勃勃的男士輔佐下，讓一位女當家執掌。影片獲得最佳影片提名，最終顆粒未收。
小姑娘的“美國夢”
奧斯卡評委平均年齡62歲的奧斯卡歷來主流保守，深信人人機會均等，夢想和成功對所有人敞開的“美國夢”。《伯德小姐》青春洋溢，卻依然是新面孔演繹的老套追夢故事：小鎮女孩克里斯汀不滿現狀，給自己取名“鳥兒小姐”，一心要飛出家鄉。這個貌不驚人的女孩有點小虛榮和小幻想，以自我為中心，但本性善良、樂觀、積極。她在父親的幫助下實現了到紐約求學的理想。
影片最後，初到大城市的女孩卻“羈鳥戀舊林”，成熟起來的她思念起故鄉和家人，找回了基督教意味濃厚的本名。她重新審視逃離的故鄉，小鎮地方不大卻祥和寧靜，民風保守卻充滿人情味，人們藏起自身的創傷，互相扶持。影片告訴觀眾“美國夢”依舊不滅，同時作為一則淳樸和睦的“小鎮神話”，書寫傳統保守的價值觀救贖大城市彷徨心靈的故事。影片同樣最終未能斬獲獎項。
平民的戰爭，人民的首相
奧斯卡從不缺戰爭史詩，這種一向與英雄、國家主義、主旋律等名詞相聯繫的電影類型，這一次被《敦克爾克》打破。影片不再刻畫戰爭的壯盛、英雄的偉大，而將視角堅定地放在個體生命、平民一邊。選擇了二戰中一場“光榮的撤退”，書寫回家、救贖的主題。
如諾蘭所言，“倖存”是影片的中心，影片實際上是一部“懸疑”電影。這一次勝利不是打敗敵人，而是海灘上的士兵能否存活，這始終牽動著觀眾的心絃。影片調用了各種電影手段，比如運用多線敘事，海陸空全景式展現以延宕時間。用大量主觀鏡頭和音樂營造情緒。目的是引導觀眾代入與沉浸，深入感受年輕士兵的恐慌、痛苦和求生的渴望。深刻認識到戰爭的殘酷，生命的可貴。影片最終收穫了最佳剪輯、最佳音響效果、最佳音效剪輯三個技術獎項。
敦克爾克大撤退的決策者正是《至暗時刻》的主人公——丘吉爾。表現英國的皇族貴胄、名流人傑的人物傳記片歷來是好萊塢的上賓。近幾年就有《女王》、《鐵娘子》、《國王的演講》與《萬物理論》，其主演也都橫掃當年各大表演獎項。《至暗時刻》同樣是奔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去的。男主角加里·奧德曼最終也如願獲得最佳男主角獎。
作為一部人物傳記片，勢必書寫“英雄造時勢”的英雄史觀。而《至暗時刻》將高高在上的“二戰首相”拉下神壇，展現偉大背後的平凡，堅定背後的脆弱。更將歷史的決定權交給了人民大眾，是地鐵車廂裡的平民讓丘吉爾做出“戰鬥到最後一刻”的決定。影片試圖說明，英國能夠贏得勝利不是某一位人物的功勳，而是上至國王首相，下至平民，每一個人守職盡責、團結協力的結果。
影片在丘吉爾著名的“我們將戰鬥到底”的演講中結束。他號召團結一致，英法攜手，抗爭到底。“任何歷史都是當代史”，在恐怖主義肆虐世界加重民族矛盾，美國社會分裂，英國脫歐，逆全球化浪潮襲來之際。電影讓我們懷想那個愛國主義高漲，合作禦敵的時代。懷念那位堅定地相信世界能走出至暗時刻，引來黎明的溫斯頓.丘吉爾。
另類隱秘的愛情
講述服裝業故事的《魅影縫匠》獲得最佳服裝設計，可謂名副其實。影片延續了保羅·托馬斯·安德森一貫的主題：以情慾探索隱秘人性、心理創傷、缺失的母親。影片融入了哥特小說的幽閉、瘋狂與神秘——被《藍鬍子》殺害的妻子，《簡愛》中囚禁在閣樓上歇斯底里的瘋女人。影片猶如一場在音樂催眠下的弗洛伊德式心理分析，天才的裁縫師是自閉的服裝王國中孤獨乖僻的君主。母親在他年幼時改嫁，他從此固守於戀母情結，無法建立正常的婚姻關係。女人只是他工作時的繆斯，一旦利用價值殆盡，她們就被掃地出門。
但女主角並非最終拯救王子於戀母詛咒的灰姑娘，影片中愛情被解構為支配與臣服，異化為施虐和受虐。絕望的女性化身巫婆，她們下毒使男人虛弱，從而佔有他。但裁縫師對此心知肚明，他默許和享受這種通過痛感得到快感的受虐，男女雙方達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保羅·托馬斯·安德森之前的作品如《不羈夜》有對1970年代色情工業的表現，《血色降至》背景是經濟危機，《大師》呼應美國對外戰爭。從個人的心理創傷，擴展到了時代和人類的更大層面。而《魅影縫匠》雖將故事放在1950年代的英國，卻只是一個密室裡精緻邪魅、優雅瘋狂、無涉現實的私小說。無怪乎有人說影片是高級定製版的《五十度灰》。
另一部最佳影片提名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同樣描繪了極為個人的、內心的、提純的理想愛情。自由的歐洲、優渥的家庭、開明的父母，男孩的同性之愛沒有受到任何阻礙。影片以出水的青銅雕像為象徵，抒發出對古希臘貴族式同性之愛的嚮往——他們既是情人又是師生，在年長男性的羽翼下，少年逐漸獲得人格的完善。片中意大利男孩對美國男人的愛慕，含有對他高大英俊、智慧成熟、自信自如的羨慕。而男人最終教給男孩的是愛和成長。影片最動人之處就在於對初戀心懷的描畫：原本無憂無慮的男孩，在男人到來後初嘗愛情滋味。他對這種初次的感覺無法把握，不知如何表達。也在愛與性的探索中認識自我，獨自長大。影片讓觀眾重新回味初戀的感受，就像那個1983年短暫的夏天，第一次的愛情倏忽而來，瞬息而去。片尾處，一通電話之後，男孩暗自體會愛情消逝後痛楚，用淚水揮別了年少。電影最終獲得最佳改編劇本獎項。
少數族裔的態度
在去年奧斯卡頒獎禮上，最佳影片《月光男孩》鬧出得獎烏龍。在《逃出絕命鎮》的導演喬丹.皮爾看來，《月光》“與其說是黑人故事，不如說是同性戀故事。”將種族、性別、性向等話題合議，貌似廣泛與深刻，實際卻是轉移與迴避問題。還有《隱藏人物》以黑人為主角，卻是標準的“美國夢”。這些電影不過是白人主流文化給黑人的預留座。而皮爾導演作為美國黑人文化的標誌性人物，以堅定的身份認同，從黑人的視角出發講述種族議題。
《逃出絕命鎮》以諷刺喜劇的樣式，把美國社會表面上奉行政治正確，實際上回避潛在種族歧視的現狀擺上檯面，加以嘲諷。影片前半段是驚悚片，引導觀眾感受黑人在生活中遇到的無所不在的隱性歧視，體會他們面對白人時難以言說的心理恐懼。後半段轉化為恐怖片——白人奴役黑人的方法變了，他們在為黑人換腦。揭示出恐懼的來源——黑人害怕被白人文化殖民。
最佳外語片獎由智利電影《普通女人》獲得，是一部涉及跨性別者的尊嚴與權利的影片。技藝工整，主演出色。
影像講究、華美絢麗的《銀翼殺手2049》斬獲最佳攝影和最佳視覺效果，可謂眾望所歸。
退役後跨界成功的新人
值得一提的是，由籃球巨星科比·布萊恩特監製和配音的短片《親愛的籃球》，獲得本屆奧斯卡的“最佳動畫短片獎”。原本出現在球場上的科比，這一次站上了奧斯卡的舞臺，引得球迷與影迷都對這一次成功的跨界驚喜連連。短片源於2015-16賽季結束後，科比宣告正式退役。此前，他把對籃球人生的感觸寫成了一首詩歌，功成身退的他將這首詩製作成了動畫短片。短片由國際傳奇動畫大師格蘭·基恩執導，好萊塢配樂大師約翰·威廉斯作曲。有五分多鐘的短片卻融入了科比的深沉情感，他對籃球一生的熱愛。
今年的奧斯卡9部提名電影，有主流白人男導演，墨西哥移民導演，有女導演和女性主角電影。也有黑人和同性影片，可謂政治光譜齊全。但奧斯卡的最高榮譽授予了一部粉飾現實、平庸老套、復古懷舊的《水形物語》，而非縝密精細、刺破現實的《三塊廣告牌》。這顯現出這位90老人的老邁，他面對現狀卻只剩下對昔日好時光的懷戀，試圖回到好萊塢的黃金時代，做一場膠片上的浮華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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