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麦假

王强:麦假

王强:麦假

周末,带孩子去郊游,来到黄河滩区,只见大片的麦田绿浪翻涌,正值“小满”节气,麦粒正处于灌浆期,约摸半月过后,田野将“绿装换金装”。丰收在望,不由让我想起儿时收麦情景。

对现在的孩子甚至于年轻家长来说,麦假很陌生,大家都知道寒假、暑假,好端端的还有什么麦假。但是,的确有过麦假。顾名思义,就是收麦子的时候放的假,这应该是农村孩子的独特记忆吧,只要是80后或是70后的一代,小时候生活在农村,对这个假期应该不陌生。麦假时间并不长,地处农村的乡镇学校,每学年在"小满"过去不久,小麦成熟的时候,都有规定:放十天假期,让学生回家帮助爸爸妈妈收麦子。对农村人来讲,这个假期至关重要,夏收在望,争分夺秒,麦收时节,农村都是全家总动员,男女老少,只要是挥得动镰刀,扬得起扬锨,拉得动石磙,拾得起麦穗,统统操起农具家什,下到田间地头抢收,整个农村弥漫着紧张与喜悦的气息。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白居易的诗将麦收时的繁忙景象尽收笔端,展现得淋漓尽致,我当年七八岁,距白居易生活的时代已去千年有余,可是农村依旧是积贫积弱的农村,靠天吃饭的局面还是没有打破,机械化只是刚刚开始,12马力拖拉机带动的小收割机也是非常罕见,还有柴油机挂上皮带带动的脱粒机,柴油机带动的农用三轮车等等,这些都是稀缺资源,都是庄户人家梦寐以求的好工具。艳羡之余,还得挥动手中的镰刀,草帽毛巾对抗烈日,汗流浃背的同时还要忍受着麦芒的刺痛刺挠,放倒面前的麦子。

我们是不得不放假的,原因很简单,我们的河东完小,除了窦校长和张老师是正式老师(农村人口中说的“吃供应”),其余十多个老师都是民办教师,平时上课生产两不耽误,麦假是不得不放,要不然,麦子烂在地里,老师们也得全家喝西北风。对于我们这些毛孩子来说,真是欢天喜地地期盼着放假,麦假唯一的作业就是回家帮大人麦收,没有丝毫的书面作业。于是,全校学生洋溢着过年时才有的满足感,乌泱泱闹哄哄地作鸟兽散,这样的假期最好放一万年!

可是对于大人来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当时年纪小,只顾着玩,哪里懂得顾及父母的艰辛。粮食就是命啊,公粮得上交,口粮得备下,这一家老小的指望可都在这地里边啦。假如丰而不收,那的确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丰而不收的情况有很多,主要是怕碰上极端天气,比如说,赶上一场大暴雨,比如说赶上一场冰雹,比如说赶上一场火灾等等,这些都是不确定的因素。

因此,没理由不抢收,必须得抢收,收回家去,还得抢种呢,夏玉米不能耽误,“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抢种抢收,丝毫不得懈怠,在一切不确定之前,在还没有颗粒归仓前,庄稼人的脸是凝重的,如同这无言的大地,而唯一确定的,就是手中的镰刀和头顶的烈日,还有热火朝天的干劲儿,既然如此,那就收吧!

王强:麦假

传统的收麦是很辛苦的,光准备工作就很繁忙,首先要准备一块平整的场院,用于轧场打麦。场地一般就选在田地里,这样方便运输麦子,减少运输过程中的损耗,这和工业生产中严控成本,节能降耗是相同的道理。先割出大约半亩地(基本上比得上一个篮球场大小)左右的麦子,连同麦茬一块拔除,然后吆着牛把这块地犁了。再耙地,场地里的土要均匀平整无颗粒,收拾好了,然后开始泼水。这泼水也是有水平的,不像浇地一样大水漫灌,要泼匀了,既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就成泥潭了,少了就不平整,容易起浮土,所以这是个技术活。一桶桶的水不断地泼向这块场地,具体用多少水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来回挑水提水会把人累个半死,所以这样的重体力活,一般是几家人出工出力合作完成,像我这样七八岁大小的孩子,干不了重活,就干点轻快的活,比如传递空桶,好像能干的仅此一项。泼完水之后,最关键的收尾工作开始,那就是套上牛,拉上石磙,待场地将干未干之时,开始将场地彻底碾压平整,这样的活,最具技术含量,一般是老庄稼把式来完成,你让他讲怎么样才好,他讲不出来,一切全凭经验,这又好像做中国菜,靠心传,只有用心,才能做好。

终于,场院就像一块大镜子一样出现在大家眼前,平整、坦荡、直爽,不拐弯抹角,不旁逸斜出,像棱角分明的豆腐块,这与勤奋质朴的老农气质简直是绝配。我最喜欢光着脚走在场院上,不仅仅是因为大人们的要求,必须这样做,更是因为走在上面,感觉软中带硬,清凉丝滑,土地的宽厚包容,从脚底通透全身,平整开阔,坦荡如砥,可以疯跑撒欢翻跟头。现在想想,大人们之所以不许我们穿鞋上去,是为了保护场院不被踩坏,而我现在想想,更是一种仪式感,是对这片场院的希望与敬畏,因为这里将检验和见证庄稼人的劳动成果!不过,话说回来,场院并不是每年都固定,而是轮流坐庄,为了公平起见,你想啊,无数遍的碾压,这场院最后会变得坚硬无比,即便是收完麦浇上水犁了它,种上夏玉米或是谷子,你会在不久之后发现,场院里的庄稼苗会比其他地块明显矮一截,因为碾压太结实,扎根不容易,自然营养不良,所以生活在何种环境里,不仅是庄稼,对人的成长更是如此,要不,何来孟母三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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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场院准备完毕,就好像战场已布置完毕,只等发动最后的总攻。总攻来临了,镰刀在烈日下白光一闪,麦子应声而倒,男女老幼,欢腾振奋,只要能动的,全部上战场抢收,手里的镰叉绳锨就是武器,有割麦子的,有捆麦个子的,有装车的,有拉车的,像我这样的虾兵蟹将,也煞有介事地戴着顶硕大的草帽(只看得见帽子看不到人),干一些最简单不过的活,比如拉捆麦绳,(稻草做的,事先用水浸泡,不勒手,捆得结实)在地上依次摆好,只等割下麦子,主力们来捆麦个子,捆好了,便铁叉叉起来,扔上车拉去场院,摊开晾晒,只等“打场”。

可是,虾兵蟹将终究是杂牌军,战斗力不行,最简单的活也是弄得一团糟,绳子拉的乱七八糟,扯大家的后腿。抵不过中央军,战斗力不行也就罢了,最关键是形象不佳,军容不整,嘻嘻哈哈,大呼小叫,好像自己干了多少活一样,一点丰收的喜悦和紧张感都没有,给吃苦耐劳、默默无闻的伟大农民形象抹黑,纯粹是来打酱油的。

主力们终于忍无可忍了,下令让我们滚蛋,不过还得带着任务滚,就是去拾麦子。吃饭前,必须拾多少多少麦子,否则别想吃饭。实际上,饭一顿没少吃,哈哈。我们这些废柴,就盼着去拾麦子了,我们才不关心能拾多少,只关心去哪里玩。田间小路上,颠簸不平,运麦子的车,都会或多或少地掉落一些,这些掉落的麦子,一般是公共资源了,只要你弯下腰去拾起来,那就是你的了,这都是不成文的乡俗了。

当大人们一声令下,让我们去拾麦子,我们几个小孩子欢呼雀跃,终于不用再磨洋工了,名义上是去拾麦子,实际上是去好好玩玩,拾麦子嘛,就变得有名无实了。当然了,还是有人不折不扣地去完成的,比如我弟弟,每次都是认认真真去拾,往往他拾了一堆了,我手里还是那么可怜的一缕。

至于要去哪里玩耍,可是要费一番脑筋的,麦收时节,正赶上青黄不接,当时温室大棚技术还未传过来,瓜果蔬菜都少得可怜,葡萄园里的葡萄,长得刚有绿豆那么大;西瓜虽然不小了,却还未成熟,仍是生瓜蛋子;苹果也刚刚长到乒乓球大小,又硬又涩,无从下口,“拔剑四顾心茫然”,环顾四周,偷无可偷。哎,真是难为了我们几个不安分的孩子,所以,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瞎跑着玩。踩一踩路边的喇叭花,追一追满地里飞跑的蜥蜴,可是一回都没追上过,那东西跑得实在是快,在麦茬上像飞一样,气得我们扔几个土坷垃过去,实施远程轰炸,虽然达不到精确制导,但也是八九不离十,权当解恨。

撒野之余,我们还努力搜寻一种野果,小孩子们都喜欢它,椭圆形的,绿绿的、软软的,乒乓球大小,散发着清香味,好玩好闻好看。这种野果俗称“玛泡儿”,非常可爱,长得就像是微缩瘦身的甜瓜,在那个物质缺乏的年代,这样的野果也是童年的乐趣之一。可是这东西不像是兔子啥的,只要发现活动踪迹,设夹子,下诱饵,它们就会自投罗网,一般是跑不了的。野果长在哪儿我们寻不到规律,找到找不到,完全在于运气,运气好的,捧在手里大呼小叫,运气差的,只能各种羡慕嫉妒恨。

当我们跑累了,坐在田垄上休息喝水时,远远地看到有人蹬着自行车,驮着一只白色的木箱子(通常还会写着“雪糕”二字)飞驰而来,我们这些蔫掉的气球马上像打了鸡血样兴奋起来。丢下手里的东西,跑去向大人报告卖雪糕的来了,意思就是废话少说,抓紧掏钱。大人们不是铁人,酷热难耐再加上强体力劳动,又热又累,也想着休息一下,可是都不好意思开口,我们的报告正是大好契机,大家不约而同停下来,清点人数,盘算着买多少雪糕,打打渴,解解热,就好比球赛中的中场休息,补充能量接着干。

雪糕箱子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上面有厚厚的棉被,再裹几层塑料布,走街串巷的,雪糕化了,就没人买了,等于白忙活,所以得想着办法保温。我们这些小孩子一过来,卖雪糕的喜笑颜开,什么牛奶的、豆沙的、菠萝味的,大家欢欢喜喜拿去,分着吃掉,又开始新一轮忙碌的劳作。

王强:麦假

如果说割麦子是开端,那么打场就是高潮,是麦收工作的关键。能打多少麦子,在此一举,所以,每个人都被分配了任务,都需要在各个环节上尽职负责。一个环节转不动,就会耽误事。麦收的天,说变就变,毕其功于一役显得尤为重要。打场呢,又分为两种,一种是轧场,就是把麦子全部摊开,拉着石磙一遍遍地轧,然后像烙饼一样,再底上翻过来,反复碾压,这样轧得干净。还有一种就是用脱粒机脱粒,这是我比较熟悉的一种方法,用柴油机带动脱粒机脱粒。当时的柴油机和脱粒机可是笨重的大家伙,绝对是重武器,布置起来麻烦得很。大人们肩挑体扛的把它们拉来,卸下,选定位置,布置好柴油机和脱粒机,挂上皮带,这个挂皮带尤为关键,紧了,柴油机使不上劲,松了,就容易掉皮带。所以,捣鼓好半天才能布置好,然后再打好木桩,防止两个大家伙因震动而位置发生变化。

脱粒机有一张大嘴和一个大肚子,把麦子塞到它的嘴里,肚子里那长满铁刺的磙子(就像超大号的狼牙棒)便疯狂转动,开始脱粒,麦粒就在它的肚子里漏下来,然后再把脱完的麦秸从另一个口排出去,就这样吃了拉,拉了吃,不停地“腹泻”,不带走一颗麦粒,大公无私啊!

“砰砰砰”,柴油机冒着黑烟怒吼起来,挂上皮带,打上黄油,紧张的脱粒工作开始了,有往里塞麦个子的,有除粒的,有清理麦秸的,紧张有序。我干的活很简单,拿着小铁叉清理麦秸,轻松加愉快,这是我唯一能干的活。可是在脱粒机旁边的大人们受大罪了,脱粒机大口大口地“吃”着麦子,尘土满天飞,“近水楼台先得月”,填麦子、除粒的,从头到脚,全都是土,好像是刚从土里扒出来的兵马俑一样。劳动人民的平凡与伟大,就是这副模样。可他们却不觉得怎么样,反而觉得是一个绝好的教育契机,便给我们小孩子讲,可要好好读书,以后不要再受这洋罪。当时小,不懂其良苦用心,现在想,他们知道其实土地并不养人。所以,你可以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但是如果让你整日里土里刨食,你又感受几何呢?希望在哪,就在孩子身上。

脱粒完成后,便是装袋子往家里拉粮食了,望着小山似的粮食,每个人脸上都笑开了花,不容易啊,颗粒归仓的小愿望终于实现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传统轧场的效率可就没这么高了,因为碾压下来的麦糠和麦粒都混在一块了,还需要一道工序——扬场。用木头做的扬锨把麦糠和麦粒的混合物扬起来,麦糠轻飘飘,风一吹,落到一边,麦粒沉甸甸,落到下面,这样就大功告成了。可是要有风啊,所以还得假装浪漫地等风来,一般是夜里起风,借着月色,吹着清风,“一锨希望随风起,麦糠飘飘麦粒落,清风明月农人忙,晨露沾衣不觉惜。”……

好多年过去了,我又走过田野,只不过成了看客。风吹麦浪,思绪飘扬,广袤的原野、质朴的人民、简单的生活、开拓的勇气。乡村就是我们的天与地,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多希望还能有原汁原味的麦假,和孩子们一块走进田野,白衣飘飘的少年,挥一把镰刀,收割着快乐,收割着亲情,收割着希望,收割着岁月!

王强: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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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强,山东阳谷县人,现任教于利津县第二实验学校,躬耕三尺讲台,静观桃李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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