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故事游安徽:点晴之笔

我一直想从中国文人的人格结构中去解剖欧阳修的心态,却总是无功而返。中国的青山绿水间散落着太多失意的文人、落魄的才子的踪迹,埋藏着他们身前的孤独和身后的空名,他们无法抑制的才华和郁愤都化作供后人游玩的景点。我一直在想,是这些青山绿水被赋予了那些失意文人的不羁的灵魂和某种宿命的思想,两者才会交相辉映,使得这些本来没有生机的山水有了张扬的生命。

琅琊山也不例外。

暮春时节,我再一次沿琅琊古道去追随着欧阳修那清丽飘逸的文字。是因为有雨吗?今天几乎没有游人,两边的树木繁密青翠,空气中迷漫着各种无名的野花的香味。走过一座石桥进入一个院子,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映入眼帘。醉翁亭依山而建,黄褐色的亭台梁柱上无声地诉说着千百年来的沧桑岁月。那些石碑上的碑文已经风化脱落,而刻在嶙峋岩壁上的“醉翁亭”三个字却赫然醒目。因为我无数次来过这里,这里的景点早已烂熟于心,便一路走过去:醉翁亭、宝宋斋、冯公祠、古梅亭、影香亭、意在亭、怡亭、古梅台,最后是览余台。站在览余台上环视四周,群山涌翠,古树婆娑,亭台错落,碧水潺流。这醉翁九景每一处无不体现了江南园林的特色,可是又不同于江南园林那种游人如织的喧闹。这些景点悠然于尘世喧嚣之外,用自己的雅致和深幽的意境,和你作无声的对话,给你无限的遐思。

跟着故事游安徽:点晴之笔

醉翁亭 (供图:琅琊山管委会)

欧阳修是赶了长路来到这里的,这不是他的第一次被贬。早在1036年他就受政敌排挤被流放峡州夷陵(今湖北宜昌)去做县令。他在那儿呆了八年,日子过得寂寞而荒凉。亲戚朋友是不来了,地方官员也不时地监视他的活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使他十分狼狈,一度蓬头垢面,丧魂落魄。词锋凌厉的欧阳修开始变了,刚烈之气在不知不觉中消退了。八年的时间太久了,足以让他去舔舐自己的伤口。1045年10月,刚刚返回京城才两年的欧阳修再一次因为政见之争,被贬滁州。繁华喧嚣的汴京远去了,正是深秋时节,淮河两岸草黄霜白,秋色缠绵,长空中不时传来几声雁鸣,凄清而悠长。虽然第一场灾难给了他足够的心理的承受力,一种莫名的惆怅感还是袭上欧阳修的心头。被贬之路本来就是孤寂而荒凉的,偏又逢这萧索的秋景。

沉寂多年的琅琊山以它的深邃和独特的秀丽接纳了落魄的欧阳修。度过了最初的水土不适,欧阳修竟然觉得有了从未有过的轻松。首先是自由,特别是心灵的自由。这里山水迢迢,远离了政治斗争的中心,官场的吵闹声被这里潺潺的流水过滤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上司和同僚的眼色不用去管它,在这里他是最高行政长官,诸多的繁文缛节便也可以省略了。从某种角度说,欧阳修更适合做一个完整意义上的文化人,他天性中本来就有一种对自然的向往,恰好充满了生机和野趣的琅琊山水,给了他一分宁静,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觉悟自然,反省自我。一切都变得不经意起来:用稍许的精力在丰乐亭里处理完政务,更多的时间在醉翁亭里悠闲地饮酒赋诗,甜美的清泉滋润着他受伤的心田,含羞的白云擦拭着他孤独的身影。可就是在这不经意之间,中国的文学史又一次凝聚出了高峰性的构建——《醉翁亭记》《丰乐亭记》从欧阳修的心中流淌了出来。

对于这两篇充满诗情画意的游记在日后所形成的影响,我不想多说。我只想讲一个事实:同一作者、写于同一年份、描写同一地方相似景物的两篇游记,同时被收入了《古文观止》,这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上,也是少见的奇观。从此之后,养在闺中人不识的琅琊山因为这两篇灿烂的华章吸引了许多文人墨客、达官显贵竞来滁州探幽访胜。他们在这里,不仅留下他们的叹息,也留下了他们发自内心的墨迹。日积月累,描写琅琊山及滁州的诗文已难以计数。只此一点,我们就要感谢那位宋代的皇帝,不是他,滁州的琅琊山还不知要沉寂多少年。

绵绵的春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出了院门,便是石板铺成的琅琊古道。回头看,这个专供游人出园的门额上刻着“醒园”二字。沉“醉”而入,陶醉其中,清“醒”而出,我突然想这也许就是我多少次想解剖欧阳修人格构建的完整的答案。封建时代的中国文人,没有生命实体,只有种种君臣伦理的组合和会聚,个人是没有意义的。朝廷随意地把你在辽阔的版图上挪来挪去,让你在长途颠簸中消耗完你个体的灵魂。当你步履踉跄之时,你已不是你,你已蜕变成某个王朝没有丝毫生气的棋子。可是欧阳修楞是让琅琊的山水洗尽了他的痛苦,让原生态的青山翠木升华了他的人生,他变得达观而清醒,在滁州的土地上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的峰回路转。是的,峰回路转,那是种由困顿走向顿悟的完美,中国失意政治文人的命运第一次显示了某种浑然的张力而变得生机勃勃。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不会醉的人是痛苦的。

“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不能醒的人是麻木的。

会醉能醒,和谐快慰,欧阳修的生命华章中有了绝妙的点睛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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