毆打、減餐加洗腦 傳銷組織“黑惡化”堪比邪教

毆打、減餐加洗腦,15天“出人頭地”成“業務老闆”

傳銷組織“黑惡化” 路數堪比邪教

基層民警普遍認為,傳銷組織屢打不絕根源在於司法認識未跟上實際變化,新司法依據亟待出臺

山西臨汾警方近日偵破的“傳銷”黑惡組織案中,發現一些異地聚集式傳銷組織已經從經濟犯罪“變異”成暴力集團犯罪,成為黑惡勢力犯罪組織。他們將“人”變成傳銷的“產品”,通過暴力和強力洗腦等方式迅速將受害者培養成犯罪工具,組織裂變迅速,路數堪比“邪教”。

 “精挑細選”受害者

臨汾市堯都區公安局近期在轄區摸排中打掉數個傳銷組織窩點,經深入挖掘,發現這些異地聚集式傳銷組織已經變異,所犯罪惡和社會危害觸目驚心。他們藉助網絡,通過各種手段“精挑細選”受害者。

傳銷組織對受害者選擇有著嚴格的“標準”。堯都區公安局局長謝慶軍介紹,臨汾市的傳銷組織,只吸納四川、重慶、河南三地年輕人,其他地區的不要,尤其嚴格禁止本地人加入。“個子高的、體重大的、學生、公務員、已婚人員、復轉軍人、有犯罪前科人員等統統不要,這些人要麼不好控制,要麼受社會關注度太高,易出麻煩。”

四川達州貧困農村的小夥子羅某是這次抓獲的一個“大主任”,管理著六個寢室。2014年他被“臨汾鋼鐵公司招工”的名義騙到臨汾。“這個網友跟我聊了很長一段時間,給我發了大量的企業照片、工地施工圖片、招聘信息等等。”羅某供認說,看到這些信息他動心了,為掙錢他來到了臨汾。

民警介紹,傳銷組織都會根據當地的情況,編造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如臨汾有修路工程就說這邊修路招工,有什麼企業,就編造這些企業招工信息,半真半假。事實上,羅某應聘的“臨汾鋼鐵公司”早在1998年就已經被兼併重組。

“也經常發生男人冒充女人與網友網戀的情況,互相以‘老公’‘老婆’稱呼達半年之久的,有可能是男人在冒充。”專案民警說。

 受害者半月成“犯罪工具”

專案民警介紹,這些傳銷組織將受害者騙到窩點之後,通過成型的“套路”,“加工廠”“流水線”式操作,分工明確,依靠暴力、洗腦等手段,半個月就可將受害者培養成合格犯罪工具。

受害者一進門先“淨身”,被帶到接納新受害者的寢室,在院子裡安排其他兩三個寢室長把守,屋內四角分立四個男人。在受害者進屋後心神不寧的時候一分鐘內“抖開”,即告訴受害者“進到這裡你回不去了”,大部分受害者會情緒急劇波動,頭腦瞬間空白。趁此機會,男人們一擁而上,控制受害者四肢,若遇反抗,則利用提前準備好的溼毛巾捂嘴,打一頓讓受害者冷靜下來,之後搜走全身物品,換拖鞋,防止逃跑。女同志再上去倒杯水,進行勸說:“反正都這樣了,慢慢就好了,我們都這樣過來的。”此階段為“暴力屈服”階段,以換拖鞋、捂毛巾、暴力毆打等限制人身自由,將隨身物品全部搶走,並問出各種密碼。

第三階段為“老闆”階段,交了錢就成了“業務老闆”,除了“出早操”等,以心靈雞湯、經濟學片段、未來前景等雜糅的“精粹教材”開始“培訓”洗腦,在這種類似“邪教教義”摧殘下,一般15天就對“出人頭地”徹底深信不疑。

成為“老闆”後,這些受害者變成了害人者,此時團伙發給受害者手機等工具,按照團伙的分工要求開始“招工”,以各種藉口向親戚朋友騙錢,按照“話術”騙人入夥,同時對新入夥成員施暴。

這些傳銷組織裂變極快,人員一旦發展到100人,就一分為二,各領50人覓地繼續發展。警方審訊掌握,堯都區被打掉的傳銷組織僅為陝西渭南裂變的一條下線,2014年裂變到臨汾之後,已由30餘人發展為兩個集團150餘人,骨幹成員基本固定,同時在外地裂變出下線。臨汾警方近日在運城市打掉一批下線團夥。

組織“因材施教” 成員深信不疑

據警方介紹,這些傳銷組織針對不同等級成員設計不同的教材“因材施教”,極具“邪教路數”,成員深信不疑,作惡毫無負罪感。

這些傳銷組織分為“老闆—寢室主任—大主任—經理—大經理—老總”多個層級,老闆為業務代表,購買一至數十份不等的2800元一份的虛擬物品。“寢室主任”管理一個窩點,一般10到20人。“大主任”管理六個寢室,“經理”管理兩個“大主任”。“老總”可“出局”,即拿上錢脫離傳銷組織。

他們將斂取的錢財如數層層上交,直到“老總”手中,“老總”會依據組織規則定期發放“工資”。一般“寢室主任”每月領取680至980元,“大主任”領取1000至1600元,“經理”“大經理”領取1萬元左右,以支持該組織的活動。

警方介紹,專案中的傳銷成員,少則一年,多則三五年,這些毫無自由的人每天食用清水煮白菜。但他們虔誠得像工蟻一樣,認真學習、做筆記,兢兢業業“騙人”,不圖回報,而“出局”成為“蟻后”就像掛在嘴邊的胡蘿蔔。

中海油集團的職工耿某,被初戀女友欺騙,2017年3月來臨汾與其見面,被該組織非法拘禁,不僅丟掉了自己的正當工作,後來還成為“寢室主任”參與該組織的犯罪活動。英語八級的熊某,已考取碩士研究生,2017年4月來臨汾與“網友”見面被騙加入該組織,被限制人身自由後,錯失了求學深造的機會,後發展成為該組織骨幹。

2014年加入傳銷組織的受害者羅某經過“培訓”後迅速蛻變,騙其父母將老家唯一的一頭牛變賣後,買了四套“產品”,隨著下線發展,2017年他成為“大主任”,管理六個寢室,每月最高領到1600元工資。成為“大主任”後,他有了短暫離開的資格,經“上級”批准,羅某2018年春節回家之後,又返回了傳銷窩點,繼續發展“事業”,期待早日“熬出頭”,脫貧發達。

該組織“老總”將大部分非法所得予以佔有,非法獲利積累到一定數量後,按慣例“出局”讓位,這不僅成為層級較低的嫌疑人羨慕的案例、泯滅良知“孜孜追求”的“目標”,而且使用非法所得重新進行投資,漂白身份,化身為真正的老闆、企業主。

在四川抓獲已經出局的“老總”石海容和“大經理”劉元江,夫妻二人用攫取的不義之財開辦了豪豬養殖場,目前已初具規模。

“來的時間長了,騙了一堆親朋好友,回不去了。都堅持了好幾年,再堅持幾年說不定就能‘出局’。”羅某說,為“出人頭地”他選擇了“堅持”。

“傳銷”反成保護衣

警方梳理近期打擊的具有非法拘禁等雷同犯罪行為的傳銷組織,發現僅山西就有多個地市存在,已經處理的案件就有數十起,但都是按經濟領域犯罪處理。“事實上已經跟傳銷毫無關係,傳銷反倒將真正罪名掩蓋。”堯都區公安局副局長牛振林說。

山西華炬律師事務所律師任建榮介紹,1998年國務院出臺《關於禁止傳銷經營活動的通知》,首次提出傳銷行為違法的概念。2001年最高法通過批覆形式,明確這種行為以非法經營罪定罪。2009年將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從非法經營罪中剝離出來,作為獨立罪名寫入刑法修正案。“從此前對組織傳銷者難以入刑,變成了經濟領域犯罪,這是傳銷的第一次質變。”

專案民警表示,目前,一些異地聚集式傳銷組織已經發生二次變異,從市場經濟領域犯罪變成披著“傳銷衣服”的暴力犯罪集團,其侵害課題由市場經濟變成人身安全,再次發生質的變化。

一是產品從經濟道具變成“人”。“以前傳銷還有一個產品道具,現在是赤裸裸的思想控制,產品是‘人’,只要組織往下發展,控制的‘人’越來越多,自己就能出頭。”堯都區公安局經偵大隊教導員關穎說,按照他們的理論,在不受到任何打擊,正常發展情況下,不出十年,將發展出遍佈全國的百萬下線。

二是手段從“騙”變成了“搶”。以前多是通過授課、洗腦後“賣東西”發展下線,現在則是依靠暴力手段綁架、非法拘禁,強勢洗腦之後,進行詐騙等犯罪活動。

三是組織“戒律”極強,甚至發展出專門對抗打擊的流程。“戒律”規定,組織成員沒有人身自由,數年不與社會接觸,各個寢室成員一兩個月交流一次,防止熟稔。互相之間不準有金錢來往、談戀愛等除“業務”之外的任何交流,只能互相舉報、監督。

堯都區公安局刑警大隊長張秀峰介紹,從目前偵查的情況看,有些“老闆”層級的嫌疑人兩年內都未曾自由出入過窩點,偶爾出入也僅限於理髮、洗澡或者搬新家,一切活動均有專人監視。有些新人甚至長期吃喝拉撒均在寢室,不得到院內活動。與家人通訊有專人監督控制,只能報喜不能報憂,按設定臺詞回覆。

為控制低等級人員,該組織每個寢室每晚安排有兩到三名骨幹成員專門陪睡看守,收走外套僅剩短褲防止逃脫,並由“寢室主任”每天將安排情況逐級報告。同時,該組織在窩點及公安機關周邊安排專人放哨,密切關注公安機關動向,如有情況迅速轉移,逃避打擊。

一旦被發現,“傳銷組織”就成為這些暴力團伙的“保護衣”。“戒律”規定,一旦某個寢室案發,成員就主動交代“我是傳銷,我是受害者”,不涉及其他寢室,警方對普通成員只能做遣散處理。其他寢室成員則進入應急模式,在公檢法等門口“放羊”盯梢,同時將買了車票送上車的成員接回安置。

 舊規難解“新課題”

專案組民警表示,傳銷組織已經從經濟犯罪變成暴力犯罪,其司法認識和打擊手段均已過時。

臨汾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支隊長楊勇介紹,掃黑除惡專項鬥爭開展以來,當地警方加大線索摸排力度,同時對已經打擊處理過的此類案件進行梳理,這個涉嫌黑惡勢力犯罪集團的線索浮出水面。警方會同檢察院、法院進行分析研究、認定後,在全國首次以黑惡勢力團伙犯罪進行立案偵查,刑拘了上百人,才挖出這些觸目驚心的內幕。

首先,按照傳統打擊傳銷方式,以傳銷罪名立案偵查,屬經濟犯罪範疇,一些刑事、技術偵查手段不能介入,上下游鏈條難以破解。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認定要達到“三個層級30個人規模”的基本門檻。“刑拘一個人需要坐實30個人的證據鏈條,罪名不高,認定很難。”即便發現存在其他暴力犯罪行為,打擊力度也上不去,最重的罪無非是並處非法拘禁,對組織連根拔除難以做到。

其次,這些組織異地侵害嚴重,但當地發現困難。侵害對象為一些外省份年輕人,一旦他們被騙到窩點變成犯罪工具,就會侵害遠在千里之外的親朋好友和其他受害者。但窩點處於封閉小環境,選址隱蔽,頻繁更換地點,每個窩點人數均不足20個人且窩點之間互不聯繫,與當地居民沒有來往,“經理”級別單獨居住,“老總”遠程指揮,以規避法律打擊。

為了達到攫取錢財、發展人員目的,對“新人”百般折磨,活動嚴格限制在寢室內,長期使用軟暴力脅迫,稍有不配合或反抗的意圖,都會招來拳打腳踢。只有在侵害對象嚴重受傷,或不堪軟硬暴力折磨自傷、自殘,以及榨盡侵害對象錢財仍執意離開,該組織才會將其放棄。即便如此,為規避打擊,仍逼迫侵害對象寫出高額借條,留下把柄,以“所有家庭信息都瞭解,親戚朋友瞭如指掌,不要讓當地的討債公司上門要錢”等威脅,致使侵害對象不敢通過正當途徑舉報、控告。

第三,傳統打擊傳銷方式僅為“攆”,缺少手段。一位基層民警無奈地說,清查時或接到求助線索發現傳銷組織後,看一下有無非法拘禁,對普通成員進行登記,買上車票遣散,但實際到下一站他們就下車跑回來了。前腳警方組織遣散,買上車票,後腳就有傳銷組織成員將人接走,安頓在其他窩點,甚至有送出城後自己步行回來的傳銷人員。一個地方打擊傳銷力度上去,他們就轉移到其他地方,“你的打到我這,我的打到你那”。

基層表示,打擊傳銷關鍵在於扭轉認識,擺脫經濟領域犯罪窠臼,精準破解。基層民警普遍認為,全國傳銷組織氾濫,屢打不絕的根源在於司法認識未跟上實際變化。異地聚集式傳銷組織已經變成暴力犯罪集團,打擊方式就該跳出打擊經濟犯罪的模式,在司法層面予以破解。

基層建議,根除這個全國普遍存在的社會毒瘤,亟須各級各方扭轉認識,改變多年將其僅視作經濟犯罪的舊觀念,根據事實,出臺打擊此種暴力團伙犯罪的新司法依據,基層公檢法司有據可依。同時,全國一盤棋,合力集中嚴打,防止“按下葫蘆浮起瓢”“打跑但不除根”的舊態,破解這個新司法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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