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美好相聚沸騰

為美好相聚而沸騰

文|黑洞故事

飛機在首都機場降落時,夜色填滿萬家燈火。從紐約到北京將近十三小時的航行,搞得我筋疲力盡。因為飛機晚點,約好的飯局也泡湯了。那兩個傢伙,恐怕整晚都在對我議論紛紛吧。

我指的是大學時代的兩位朋友,畢業後一人躋身獵頭公司,一人進入銀行業,都忙得不可開交。而我不滿現狀,前往紐約留學兩年。也許是先前對那座城市充滿不切實際的幻想,真到那裡的時候,感覺既疲憊又失望。百老匯的流鶯花枝招展,比不過北京姑娘滿口京片子,而法拉盛草地雖然華裔移民無數,卻找不到一家令人滿意的火鍋店。

回京兩天前,銀行業的朋友問:“想吃什麼,為你接風洗塵。”

我問謝薔怎麼樣了,說想見她。

他過了好久才回:“見面再說吧,你想吃什麼?”

我說,吃火鍋吧,謝薔喜歡。

為美好相聚沸騰

我拖著行李箱,給銀行業的朋友打電話。飯局已經臨近尾聲,他酒過三巡,醉醺醺地叫我趕緊過去,直接在這裡吃宵夜。我問他謝薔有沒有去,他好像酒醒了一樣,說,她來過,已經走了。我嗯地一聲,感覺興趣索然,疲憊感緩緩爬上脊背,說:“要不算了吧,我直接回家。”

獵頭朋友搶過電話,衝我嚷道:“你就一點不想見我們倆?我倆一直在這裡等著你。沒良心。實話告訴你吧,謝薔……”

他話沒說完,電話又被搶過去了。

“沒關係,你要是實在太累,咱們改天再聚。”

他們有事瞞著我。我掛掉電話,向司機道歉,改道直奔望京。

夜晚的望京霓虹流連,商業街的燈火亮得炫目。這裡變得熙熙攘攘,和紐約沒有什麼區別,車流和霓虹讓膚色也模糊了。街邊的酒吧裡有女人在抽水煙,飄渺的煙霧滾向落地窗。她透過煙霧注視著我,像是在觀賞風浪裡獨自漂泊的旅人。

出租車繞過夜幕下的央美,駛向望京西路。謝薔曾有朋友在央美上學,我們經常到這裡看展覽,假裝是央美的學生,在一間又一間畫室亂竄,搞得兩人渾身都是松節油的味道。

子夜時分我走進火鍋店,驚訝地發現,居然大多數座位還有食客。店鋪的裝潢充滿古典情調,幽謐清雅,曲水流觴,竟有魏晉時代竹林聚會的愜意感。服務員挺胸抬頭,穿梭其間。我有點迷茫,剛要詢問,遠處有人向我招手示意,正是銀行業的朋友。

他們倆在這裡不知待了多久。我落座的時候,桌面已經清空,剩下幾支空酒瓶。

獵頭朋友喝得滿臉通紅。寒暄一番,他指了指那些食客,說:“我們換地方吧。你看看周圍,不是攜家帶眷的,就是招待客人,或是情侶。仨大男人像什麼樣子。”

“就這裡吧。懶得走了。”我說。

兩人互相看看,招呼服務員點餐。菜單上寫著:為美好相聚沸騰。

為美好相聚沸騰

“謝薔吃什麼了?”我低著頭,邊翻菜單邊問。

他倆談起最近的趣聞,某位明星被偷拍的事情。沒有人接我的話。

“謝薔怎麼樣了?”我問。

他倆聊起買車的計劃,什麼樣的車子價錢合適,開著舒服,保養又不貴。假惺惺的話題聽得我直皺眉頭。直到最後我點餐完畢,看著服務員離去的背影,大聲說,到底出什麼事了?

周圍有人看著我。兩人安靜下來。

“……謝薔結婚了。”

謝薔既是我們的同學,也是我曾經的女主角。她很漂亮,但並不可愛。那時候她站在我面前,令我覺得耳熱心跳,約會後意猶未盡,像是有粉紅色的泡泡從骨頭裡往外冒。畢業後她進入媒體集團,接觸的都是炙手可熱的明星和金主。而我沉迷在對紐約的無窮幻想中,一心想要出國,這出鬧劇隨後不了了之。

火鍋端上桌,蒸騰的熱氣遮掩兩人的臉。他們說,謝薔嫁給了一個上海人,ABC,父母在美國投資地產,她可能以後要跟隨老公到美國過日子。銀行業的朋友說,婚禮就在兩個月以前。

我把手掌般大小的牛肉放進嘴裡。牛肉在齒間打滑,湯汁刺激著喉嚨。謝薔曾經說,每次吃味道極佳的牛肉時,都覺得自己很殘酷,因為總有一種錯覺,好像嬰兒薄薄的舌頭在舔嘴裡的黏膜。

為美好相聚沸騰

為美好相聚沸騰

為美好相聚沸騰

為美好相聚沸騰

銀行業的朋友說,謝薔的婚禮盛大而豪華,像是當紅的明星。

蝦滑冒著熱氣,燒灼著舌尖和喉嚨,順暢地滑入身體。謝薔曾經說,這東西就如同女人的小拇指般滑滑軟軟的,剛進嘴時沒有感覺,等你嚥進喉嚨,才能感受到它的刺激。

銀行業的朋友說,謝薔的父母對這位女婿很滿意。

亮銀色的鼎鍋像是巨大的火焰山浮現在沸騰的霧氣中,辣湯像岩漿一樣猩紅。我沉著腦袋,額頭和脊背冒出無數汗珠。謝薔剛工作時,對我說這行的人特別熱愛臺式麻辣鍋,總喜歡在半夜找到一家火鍋店吃宵夜,在大汗淋漓中發洩壓力。

銀行業的朋友說,她剛才就坐在你現在的位置,說是你先拋棄她一走了之,她那時候想留在國內,沒想到現在你回來了,她倒要說再見了。

朋友說的沒錯,當初是我無法抵抗幻境的誘惑,毅然拋下她前往紐約。然而僅僅三個月,幻境就變為夢魘。溝通的困境無法靠翻譯解決,我找不到聊得來的朋友,找不到熟悉的風景,甚至找不到一家心怡的火鍋店。當現實的殘酷撲面而來,腦海中的謝薔,就變得愈發閃亮,那畫面像是布了一層柔光鏡,迷離而稀薄。

我放下筷子。疲憊和麻木感像是巨大的怪物,幾乎將我壓垮。這遠比想象中痛苦。儘管當初是我狠心刪掉她的聯繫方式,然後編織美好回憶,獨自孕育傷感。

我向服務員要了杯大紅袍珍珠奶茶,也不管他倆奇怪的眼神,咕咚咕咚兩口喝下去。

謝薔喜歡那些珍珠在嘴裡漂浮的感覺。

為美好相聚沸騰

獵頭朋友斜眼看我,“你差不多得了。要是難受就給她打電話,和她見面。說你愛她。”

他是典型的行動派,最瞧不起自哀自怨的人,話音剛落就把電話扔給我,屏幕上是謝薔的電話號碼。我拿著電話,想撥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祝她幸福嗎?還是不顧一切把她搶回來?

“唯唯諾諾,膽小如鼠。”他瞪著我說。

她這時候已經睡了吧,畢竟已嫁做人婦。

“如果她心裡對你還有一絲念想,會接電話的。”銀行業的朋友說,“我敢打賭。”

他撈出幾片菜葉塞進嘴裡,“彆著急。還有最後一道菜,我們特意為你留的。”說罷招呼服務員,把最後一道菜拿出來。

獵頭朋友站起身,“我去買瓶酒。”

服務員端上一頂冒著冷氣的圓盤。冷氣翻滾,露出它的本來面目——盤子的正中央是一條條細嫩的魚肉。是鱈魚的脊髓。

獵頭朋友不知從哪裡搞到一瓶法國的白葡萄酒。他叫服務員拿來三支酒杯,啟開那瓶白中之白,為我們三人倒滿。說實話,我從沒想過有一天吃火鍋會配葡萄酒。

鱈魚生於寒冷海域,魚肉雪白,油脂仍然留在魚身上。當魚肉吸收了湯汁,放進嘴裡後,立即就融化了。離開魚骨的龍脈徜徉在喉嚨,滲入我的身體,像是再度獲得重生。

我曾經在長島的某家西餐廳吃過鱈魚的脊髓。難吃的佐料、勢利眼的服務員和年邁的遊客令我心情惡劣。而今我又想起在那家餐廳裡吃飯的,滿是皺紋的老人。有朝一日,我也會變成鶴髮雞皮的老年人,脾氣固執刁鑽,為難不守規矩的年輕人,哀嘆過去的時光和擦身而過的愛。到那時,就算什麼都不在乎,還有力氣去做什麼嗎。

寒冷的鱈魚和炙熱的鍋底在我的胸膛中凝聚。

為美好相聚沸騰

我走出火鍋店,在路燈下撥出謝薔的電話號碼。

白中之白令我微醺,但我並不是藉著葡萄酒勁才拿起電話。

我告訴謝薔,和她在一起,是我二十五年生涯中最美好的時光,我知道她已經結婚,但是,我並不會因此陷入徒勞的傷感。

她沉默片刻說,其實,她在等我的電話。

“但是,我沒想到你會這樣說。”

“為什麼?”

“我以為你會說令我為難的話。”

“過一陣子你就要去美國了吧。”

“可能是吧,怎麼了?”

“那裡可難找到一家好的火鍋店。所有中餐都是按照美國人的口味做出來的,難吃死了。”

“那就不吃了。讓味道留在記憶裡吧。”

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寒冷和炙熱令我遠離了傷感。我和謝薔聊起過去的事情,聊起在美國的見聞,聊起獵頭和銀行業的兩位朋友,聊起她那位ABC 老公,聊起我們一起吃過的火鍋。後來我問她:“如果當初我放棄紐約,陪你待在國內......”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謝薔輕輕嘆息,說如果不能挽留過去的美好,就把它封存起來吧。

用什麼?

“用火鍋吧。這是屬於我們倆的記憶。”

為美好相聚沸騰

胸膛裡有東西悸動了一下,我裝模作樣同意了,然後問她,如果回國,你願意和我見面嗎?

電話對面一陣沉默。她說:“好啊。”

掛掉電話後,我才發現,兩位朋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到我身後。他倆拍了拍我的肩膀,像鼓勵孩子似的表示讚許。我極其自然地吐出一句英文:shut up.

長夜漫漫,我們並肩而行,不知是誰起的頭,哼起一首兒時的歌謠,聲音越來越大,最後竟然變成三人合唱。葡萄酒已經醺過頭頂,我們搖晃著身體大笑。真難聽。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謝薔,那還是十八歲的時候,彼時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了,唯有耳熱心跳的感覺仍然無比清晰。如今七年過去,我們越來越忙碌,時間過得越來越快,也越來越容易傷感。

畢竟,無可挽回的人和事越來越多了。

然而,也有東西,能令我們遠離徒勞的傷感。比如說,凝聚寒冷與炙熱的火鍋。

“謝薔說,等她回國,請我們一起吃火鍋。”

兩位朋友齊刷刷地鼓掌。我忽然想起菜單上的標題:

為美好相聚

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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