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笔下的中国:越能感受中国文化的诱惑力,我也越感到恐惧|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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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少人在以前认为东方艺术已经落伍了,不将其放在眼里,心里一味地憧憬和心醉于西欧的文化文明,可到了一定的阶段时,又回复到了日本趣味,而最终又趋向于中国趣味了。这样的情形好像很普通,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要不是事先做过一番考据,当读到这样的句子,我们或许会想当然以为,这是一个有着丰富阅历的日本当代作家,或当代中国人的夫子之道。实际上,这段话出自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最初发表于1922年的文章 《中国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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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中国城市街头

在这篇文章里,谷崎还写道:“我曾从一位朋友那里听到有位中国人这样感叹道:‘如今,中国艺术的传统在中国本土早已湮灭了,倒是在日本还留存着。’这句话也道出了一部分的事实真相。当今中国的知识阶级,在整体上恰如日本的鹿鸣馆时代,会有很短的一个时期醉心于欧美,但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意识到要保存国粹了。”谷崎的这番话,说出了当今很多中国人的心声,也像是他在近一百年前留给新一代中国人的寄语。

这篇《中国趣味》,如有评论所说,可视为谷崎对中国情感上的期待在文学中的体现。他说的“今天我们这些日本人看起来差不多都已经完全接受了西欧的文化,而且被其同化了,但出乎一般人的想象,中国趣味依然顽强地根植于我们的血管深处,这一事实很令人惊讶”。“眼下的我,一方面是尽可能抗拒中国趣味,一方面又不时地以一种渴望见到父母的心态,悄然归返到彼处。”或许道出了眼下很多日本人面对中国时的复杂心情。这些话也并非泛泛之谈,而是他长期研读中国文化及来中国旅行后收获的真实感悟。

包括这篇文章在内,谷崎润一郎在中国旅行的“全纪录”,作为“东瀛文人·印象中国”丛书之一种,收入在日前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秦淮之夜》一书里。同期出版的还有如芥川龙之介的《中国游记》、佐藤春夫的《南方纪行》、村松梢风的《中国色彩》和内藤湖南的《禹域鸿爪》。出版社称,这五本书“地理跨度从东北到香港,时间跨度从清末到民初,视野之大涵盖政、商、军、学、文艺各界,观察之细深入三教九流、衣食住行,可谓东瀛文人眼中清末民初中国社会生活的立体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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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瀛文人·印象中国”

-游记实则是一个发现过程的记录-

五本访华游记看似洋洋大观,于总体看不过是沧海一粟。据丛书总序作者、翻译家施小炜考证,1868年日本明治维新以后,访华游记以惊人的数量大举问世,仅仅是东京的东洋文库一家,其所收集的明治以降日本刊行的访华游记,就多达四百余种,而这据说也只是“九牛之一毛”。“这期间日本人究竟写下了多少这类书籍,其总数迄今仍无确切统计。访华游记的作者群,除却文人学者之外,还包括了教师、学生、商人、宗教家、出版人、社会活动家,以及军人、政客。这其中,有的是匆匆过客,有的则是‘此间乐,不思蜀’,既有寻幽探胜,也有访朋拜友,评骘人事、政治。如此等等,可谓诸体咸备,蔚为壮观。”

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日本民众对中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日本在各个方面对中国的考察和研究,诚如施小炜在日前于上海建投书局举行的题为“寻找中国的历史现场与细节”的丛书发布会上所说,可谓非常之全面、深入和透彻。而据他的考察,相比之下,中国对日本的研究,包括介绍在内,都要弱很多。以施小炜的观察,从他留学日本的那个时期看,中日两国在人员交往上,一直是中国处于“入超”状态。这种情况近些年已有所改变,不再是像以前那样,我们出去的人少,他们进来的人多。“但有一点并没有改变,日本人来中国后,写了大量的游记、观察记、杂感,出了大量的图书。而我们中国人到日本去旅行、学习、工作,回来后,这样的著作在数量上远远少于日本。”

章炳麟氏

在章炳麟氏的书斋里,不知是出于何种趣味,有一条巨大的鳄鱼标本匍匐在墙上。不过这个为书卷所埋没的书斋正如成语所形容的:寒冷彻骨,让人觉得鳄鱼仿佛是个讽刺。固然那一日的天候借用俳句的季题季题,同“季语”。写俳句时必须用一表现季节的词语,称“季语”。正是春寒料峭的雨天。何况那间铺着地砖的房间里既无地毯,又无暖炉。而坐席当然也是不铺坐垫、棱角分明的紫檀交椅,加之我身上穿的是件薄薄的哔叽夹衣。至今想起坐在那间书斋里时的情形,我依然认为自己未染感冒完全是个奇迹。

然而章太炎先生却身着深灰色大褂儿,外加一件厚毛皮里子的黑色马褂儿,自然不冷。何况先生的坐席是铺着毛皮的藤椅。我听着先生的雄辩,连香烟也忘了吸,面对先生暖洋洋地悠然地伸着的双腿,徒然感到艳羡不已。

有感于此,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施小炜就想,如果能找到一个切入点,有必要把日本对中国的研究现状向大家介绍一下。“不仅包括日本学者们把中国作为研究对象放在实验室里进行的研究,而且包括那种不出于研究目的,而是他们在日常生活当中与中国的交往,或者说出于某种工作上的需要到中国来体验,回去后他们写下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施小炜最终找到的切入点是日本小说家、诗人,还有学者与报人写的中国游记。这自然是考虑到“这些作家不惟才情过人,更兼见识出众,其思想、言说,都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与影响力。而他们的文字,或隽永或犀利,很有可读性”。

选择这一切入点,还因为在施小炜看来,游记实则是一个发现过程的记录。“来”和“看”,是游记的原料积累,而“写”,则是游记的生产行为。“作者从熟悉的日常之中走出,自然会在面对种种所见所闻时表现出不同的反应,因为他心中有一个参照系存在着。映入眼帘的一切,全都投射在他心中的参照系上,他据此做出价值的判断。”在施小炜看来,这个参照系,是作者长期生活于斯、成长于斯的那个环境、文化、传统赋予他的,他的观察和记录也是经过他的双眼甄别,并经过参照系过滤过的。“这个参照系可谓一个民族文化传统的凝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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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此一端,也可看出阅读这些访华游记,诚如施小炜所说,除了有助于我们了解特定时代的中国与中国人,或者说作者眼中所见的那个时代的中国和中国人以外,还可以让我们反过来认识特定时代的日本和日本人。虽说如此,施小炜策划了这套书稿后,却因为种种意外,整整二十年没能面世。其间世事变幻,中日关系几经波折。而今这套丛书得以出版,对于当时参与翻译的施小炜,还有徐静波、李振声等翻译家来说,可谓是历经波折、得偿夙愿。

-两种不同的观察有助于中国人认识自己-

而从社会历史的见地去看,这些访华游记诚如施小炜所说,可以说从普通庶民的个人层面上,反映出那个时代中日两国,以及周边有关各国之间的关系,有助于我们正确地、具体地认识和理解那一段历史。

以谷崎为例,据《秦淮之夜》译者徐静波考证,他于1918年10月9日开启了第一次中国之旅,从朝鲜,经中国当时的满洲到达北京,再从北京抵达汉口,然后从长江坐船沿江而下,途中在九江登陆,游览了庐山,再行至南京,之后坐火车到苏州、上海,再由上海到杭州,12月上旬从上海坐船返国。回国后陆续发表的《庐山日记》《秦淮之夜》《苏州纪游》《西湖之月》等文章,就是这次旅行的记录。1926年1月13日,谷崎再度坐船来上海旅行,2月14日回国,寓居沪上一月之久,后来写就了《上海见闻录》和《上海交游记》。

中国趣味

对于如此富于魅力的中国趣味,我感到有一种如景仰故土山河般的强烈的憧憬,同时又感到一种恐惧。何以会如此,别人的情形我不清楚,就我自己而言,乃是我感到这魅力在销蚀着我艺术上的勇猛进取之心,在麻痹着我创作上的热情(关于这一点,我拟另择时日详论,由中国传来的思想和艺术的真髓,乃是主静而非主动,这对我好像是有害的)。我自己越能感受中国文化的诱惑力,对此我也就越感到恐惧。

我在孩提时代也去上过汉学的私塾,母亲教我阅读《十八史略》《十八史略》,中国元代曾先之所著,后多有增补,内容取自《史记》至《宋史》,是一部中国史的通俗读本,约在室町时代传入日本,江户时代广为人所阅读,明治时代甚至被用作教科书,至今仍有各种注释本出版;在中国本土,清代以后渐渐被人所淡忘。我至今仍然认为,在近来的中学等地方,与其教授那些枯燥的东洋史,还不如让学生阅读这部充满了有趣的教训和逸事的汉籍,也许这样会有益得多。后来,我曾去中国旅行了一次。虽说我对中国怀着恐惧,但我书架上有关中国的书籍却是有增无减。我虽在告诫自己不要再看了,却会不时地打开二十年前所爱读的李白和杜甫的诗集:“啊,李白和杜甫!多么伟大的诗人啊!哪怕是莎翁,哪怕是但丁,难道真的比他们了不起吗?”每次阅读,我都会被这些诗作的魅力所打动。

自从移居到横滨以来,我忙于电影的拍摄,生活在充满西洋气息的街上,居住在洋楼里,但在我书桌左右两边的书架上,除了放有美国的电影杂志之外,还有高青邱、吴梅村的诗集。我在因工作和创作而感到身心疲惫时,会常常拿出这些美国的电影杂志和中国人的诗集来阅读。当我打开《活动写真(电影)》《电影世界》《电影故事》等杂志时,我的思绪就飞到了好莱坞电影王国的世界里去了,我会感到蓬勃的雄心在燃烧;但是,一旦当我翻开高青邱的诗集时,哪怕只是接触到了一行五言绝句,就会被他闲寂的诗境所吸引,刚才还在燃烧的雄心和跳跃的思绪,就如同被浇了一桶水似的,冷却了下来。“新的东西是什么呢?创作是什么呢?人类能达到的最高的心境,不就是这些五言绝句所描绘的境地么?”那时,我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觉得这很可怕。

以后我当何去何从呢?眼下的我,一方面是尽可能抗拒中国趣味,一方面又不时地以一种渴望见到父母的心态,悄然归返到彼处。就这样反复再三,不能止行。

事实上,就像日本文学研究专家陈梅说的,谷崎在中国的旅行,也并非没有遭遇现实的重击,因为彼时的中国社会刚经历了五卅惨案和北伐战争,在这样的政治气候下,中国作家开始观照现实,再也无法像谷崎那样可以不顾现实生活中的苦与痛,而进入一种陶醉愉悦、浑然一体的艺术之境。谷崎之所以钟情于中国,一方面是由于他在少年时期受到了汉学熏陶,一方面也是他唯美的文学理念所致。所以除了这些游记,中国之行还带给了他创作灵感,结晶于《鹤唳》等一批作品之中,谷崎诚可谓始终以充满温馨善意的目光审视中国。

当然,并不是很多作家都像谷崎那样,在访华后依然能延续对中国的美好想象的。谷崎怀着对中国的美好憧憬开启中国之旅,他选择的是自掏腰包的 “个人游”。芥川龙之介用时下的话说则是“公费游”,他受当时日本大阪每日新闻社派遣,以海外观察员身份访华。施小炜表示,访问中国本是芥川的多年夙愿,但期望越高,面对现实的落差时失望也越大。体现在《中国游记》中,芥川对上海的第一瞥就掺杂着鄙夷:“说来车夫一词给日本人的印象绝非邋遢的模样……然而中国的车夫,即便说他是不洁的化身,也不为夸张。而且乍一看去,人人长得奇模怪样,这样的家伙前后左右团团围上来,伸出形形色色的脑袋,大声地吼着什么,刚刚上岸的日本妇人之类,自然显得颇为惊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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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北京某赛马场

其实,肮脏、污垢、苦力、乞丐等,是芥川龙之介、菊池宽等大正时期作家描述当时中国常用的关键词,也着实反映部分现实。只是这些诚如陈梅所说,都被谷崎下笔时有意识地过滤掉了,他保留下了古典文献中的中国印象。这是谷崎对现实中国的回避,也是他寻找文学理想的一种方法。但两种不同的观察对于中国人认识自己、理解自己,应该说都是有好处的。就像施小炜说的,通过这些游记,读到被夸大的优点,我们得以增进对自己的信心。要是发现被夸张了的缺点,也了解自己阿喀琉斯脚踵的所在,从而思谋自强自卫的方策。

虽然芥川访华后,对中国并没有留下多好的印象,他写下的游记,却堪为别出机杼的美文。施小炜表示,《中国游记》充分表现了芥川刻意求工、不落前人窠臼的风格。在这部游记中,芥川力避平铺直叙的呆滞、俗套,运用了对话、书信、戏剧、手记等多种体裁,跌宕多姿,变幻有致。而在文体上,《北京日记抄》的全文,以及《上海游记》《江南游记》的部分章节,则又有意采用拟古文体写成,即基本上是文言文的形式,词汇上却间或使用一些现代语汇,与整体的口语文体形成奇妙的反差,酿出一种独特的韵味。

因写大众小说在当时的日本深具影响的村松梢风,于1923年3月底访问上海,就受了芥川的影响。徐静波表示,村松梢风觉得芥川写得好,曾专门登门讨教说自己要到中国去,如何才能把游记写得比较精彩。“芥川就告诉他,你要注意观察,注意跟人接触,当天不要过晚就把一整天所见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都很详细地记下来,为你以后写游记做素材。村松梢风也真是得了芥川的真传,下了很多功夫。游记就写得很漂亮,可谓写出了‘中国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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