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趙半仙”(李現森)

表叔“趙半仙”(李現森)

表叔是入贅到表嬸家後,才成了我表叔的。他若活到現在,今年也該有七十歲了吧。

記憶中的表叔,清瘦、好酒、嗓門高,見多識廣,總是戴著一頂瓜皮氈帽,鼻樑上架著一副墨鏡,下巴留有一綹山羊鬍須。

表叔姓趙,是豫東人。至於哪個縣哪個鄉哪個村,表叔沒提及過,只知道他在老家無房無兒女,是個過路的算命先生。村裡人都叫他“趙瞎子”或“趙半仙”。

表叔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憨厚中帶著精明的人!

那年秋天,表嬸趕著毛驢車去地裡拉玉米,被犟驢給拉到溝裡摔傷了腿。氣的表弟把毛驢拴在家門口的樹樁上死勁地抽打……或許是天意,或許是表嬸的姻緣到了。夜裡,餓了一天的毛驢掙斷韁繩不知去向。

表弟坡上坡下、溝溝叉叉裡找了整天也沒找到,表嬸坐在家門口地上拍著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罵著我那死去的黑旦表叔:“你個挨千刀的黑旦,你死鬼去享福了,丟下我們娘幾個這日子可咋過呀……”任誰勸都勸不住。

也難怪表嬸傷心,30多歲就守寡,身體也不好,還領著兩個十多歲的孩子,家裡唯一值錢的就是這頭驢啦。可如今,毛驢又丟了。

或是“禍者福所依”吧。就在表嬸無助時,趙叔出現了。傍晚燒湯時份,他來到表嬸家,圍著院子東南西北轉了好幾圈,最後臉朝南停下來,神秘地說:“大妹子別哭了,你家的毛驢我給你找到了。”

表嬸止住了淚,忙問:“在哪呢?”

表叔很認真地掐著指頭尖,嘴裡唸唸有詞,一陣子、醜、寅、卯……後,悄聲給表嬸說:“明早卯時順著前面的那小河溝向南定能找到。去早了不行,去晚了也不中,千萬要記住。”說完,在表嬸將信將疑的目光中慌忙走了。

第二日早上,表弟沿著小河溝去尋找,果然還真給找到了。表嬸心裡那個感激自是喜不言表,不顧腿上的傷擓了半籃子雞蛋就去感謝表叔。

見了面,表叔趕緊抬來凳子請著表嬸坐下,說:“你看你看,這不就見外了,我是看你們孤兒寡母挺可憐的,才發功幫你的,你這是弄啥……”一番話直說得表嬸心裡熱乎乎的。

表叔這次精準占卜堪稱經典,不僅像一縷春風融化了表嬸不再嫁人的心,也讓他成了十里八村的名人,以至於不少人外出辦事、婚喪嫁娶,都會找表叔給算上一卦。

之後,表叔擁有了很多忠實的粉絲,到哪裡都有奉承和熱心的獻媚,小酒天天醉且不說,就連後來表嬸跟著他也沾了不少光,家裡蓋了新房,兒子娶了媳婦,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大凡會算命的人,多半都是瞎子或半瞎。但表叔是個例外,他雙目炯炯有神。不過,這“秘密”外人不知道的,就連我父親也是無意中才發現的。

表叔“趙半仙”(李現森)

那天,表嬸牽著表叔的手去城裡擺攤算卦。路過我家門時,停下來去喝水歇腳。進了院門,表嬸鬆開了表叔的手,而表叔卻還習慣性用竹杆敲著地,一步步往前挪,不想一個趔趄踩進了院子裡的雨水溝裡,連頭上的氈帽都掉到地上。父親慌著去扶,卻讓表嬸給攔住,她往表叔的屁股踹了一腳:“真死鬼呀你!這都到了咱哥家裡你還在裝,裝啥?”

表叔慌忙摘下墨鏡,一臉尷尬嘿嘿直笑。

表叔和父親近似同齡,兩人很投緣,一個愛說,一個願聽,一聊就是大半夜。表叔的肚裡貨兒也多,遠從紂王殘暴、武王伐紂、秦始皇一統天下,近到順治出家之謎、乾隆海寧探親、慈禧垂簾聽政,表叔都能口若懸河,如數家珍。這也愈加讓父親對他刮目相看,言聽計從。

早些年,我在部隊工作,沒時間去談情說愛,二十六、七歲還沒找到對象。父親給表叔說了後,表叔拍著胸脯說:“這算啥事呀,年底前就給侄子找個城裡媳婦。”

之後,表叔很上心。單凡來找他算卦的,他都伺機打聽人家家裡情況。一聽說誰家有姑娘待之閨中,就誆人家說:“唉呀,不敢說,不敢說……恁家姑娘命軟,這可得找個某年某月出生的人,才有後福呀……”末了,還不忘交待:“回頭我幫你踩試著,要是遇到這樣的後生,我給說合下。”直說的求卦人心花怒放,連稱“老趙,好人呀,好人!”

表叔說的那些誆人的話,還真有動心的。

一個是當表叔把我家的住址給他後,那人三天兩頭去我家,非讓我父母打電話,催我回去給她家姑娘見個面。還有一個是表叔直接領著我去了人家家裡。乖乖,那陣勢真叫嚇人了!表叔一說找到我這個能帶來富貴的人了,姑娘的七大姑八大姨早早就等著,要看看我是何方貴人!

我那時還是個當兵的,人家一見面二話沒說就給踹了。見狀,表叔說:“彆著急,這兩家都是沒福氣的人!回頭老叔再給你踩試著。”我不急,倒是表叔挺著急的。這可能是表叔“受人之託,必當終人之事”的高貴情操吧。

表叔好酒,每天都會抿幾口。酒一喝多,就愛找我父親嘮嗑,說現在,說將來,就是不提他的過去。那天,表叔三兩小酒下肚,給我父親掏心窩:哥呀,我給你說吧,這算命都是搗人嘞。死活兩張皮,全憑一張嘴。娃的婚姻還得靠他自己。

見父親一臉茫然,表叔便竹籃倒豆。

我給你說實話吧,當年我到你妹子家前,你猜我是咋知道那毛驢跑到哪小河溝?在表叔的敘述中,父親知道了表叔和表嬸這段姻緣的真相。

那天早上,表叔急著去城裡擺攤,在村頭看到一頭毛驢在吃莊稼。就順手把毛驢拴到自個家裡後院,心想晚上回來等有人找上門了還能訛點零花錢。

可晚上回來,聽說毛驢是我表嬸家的,表嬸在家裡還哭了一整天,表叔也覺得過意不去。這孤兒寡母的,別說自己藉機訛錢了,就是直接送過去,也還指不定還會背後挨人罵,說他欺侮孤兒寡母。好在表叔腦瓜子轉的快,就編了個謊,說自己能算到毛驢跑到哪。

表叔“趙半仙”(李現森)

第二天一大早上,表叔早早起床就把驢牽到那小河溝,找了個有草的地方一放,自個躲在玉米地裡觀察……末了,這倒成了好事,出了名不說,還和我表嬸成了一家人!

表叔性格很開朗,大人小孩都能說得來。我和表叔混熟了,就給他開玩笑說:表叔呀,你要是當地下黨,絕對不合格。這麼大的秘密,三杯酒下肚就全給抖摟出來啦。你就不怕表嬸知道了,一腳把你揣到床頭上。

“大人們的事,小孩子家的知道個啥。”表叔說著,又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看著表叔樂呵呵的樣子,我知道,他是在心裡為他的精明偷著美呢。

表叔雖說是粗線條的,但實際上也是個粗中有細的人。以至於他在村裡行走多年,都沒有知道表叔的眼睛不瞎。“五行相生相剋,天干地支,六十年一個甲子……”表叔是滾瓜爛熟,倒背如流。但他始終信奉一句老話:與事無爭,於事無求,凡事都好,順其自然。

表叔的心很善良,他給我說過:“算卦就是誆人,即便誆,也得誆到點上,你多撿好聽的、能鼓勵人向上的話來說,誰不想聽呀。要知道來算卦,大多是圖平安去心病的,都不想聽那黴氣話。”表叔說的在理,我在休假時,也曾坐在馬路邊聽表叔給人算過卦。

他的“絕活”是:四算一不接。

一句話,表叔算卦就是隻說好聽的,不講孬話。也難怪,求卦的人都說“趙半仙算卦算的真好,聽著在理。”聽著表叔的闊論,我也曾暗自替表叔感到惋惜,就憑他的口才沒去當個相聲演員還真是白瞎了。

後來,手機、互聯網等先進技術開始普及,人們也都忙著掙錢,打工的打工,種田的種田,上班的上班,找表叔算卦的人越來越少了,表叔也整日悒悒不安的。

這場大病一直持續到秋天也沒見有好轉,表叔也日漸消瘦……

就在表叔彌留之際,突然有一個人來訪。

那人自稱是表叔的朋友的孩子,從豫東趕過來,他說他是來替父親來還債的,輾轉了很久才找到這裡。然後,從隨身帶的包裡掏出厚厚一沓錢和一張欠條。他告訴表叔,他父親死了,臨死前從胸前的衣兜裡摸出這張紙條,交代他一定要找到表叔。

表叔也把自己的那張找出來,和這一張合在一起緊緊握住,當年迫使他背井離鄉的往事一切細節歷歷在目。這麼多年過去了,“獨在異鄉為異客”的表叔,見到了故人的孩子,心底有釋然,也有悲嘆。

在來人泣不成聲的講述中,表嬸知道了表叔淒涼的身世。表叔的父母早亡,是個孤兒,靠吃百家飯長大的,學過醫,當過煤礦礦工,年青時吃了不少苦……表叔和來人的父親是光著屁股長大的好夥伴。來人的父親好賭,欠了一屁股賭債,無奈中找到了表叔。那時表叔還年青,為朋友兩肋插刀,竟把家裡的屋子賣了,替來人的父親還了上賭債。後來,來人的父親不吭聲跑路了,表叔空拿著一張白條成了無家可歸的人,以至於離家外出以算卦來餬口。

“唉,表叔呀表叔,你給人算卦算了半輩子,咋就沒算出自己這一劫呢!”我也是不勝唏噓。

來人說,等他父親後來有錢了卻聯繫不上表叔,東找西問,直到年頭才聽到表叔的下落,這時他的父親已經病重……聽著來人的講述,表嬸淚水漣漣。都說,半路夫妻,知冷知熱。表嬸那知道,表叔在樂呵呵的背後,還藏有這麼深的苦和淚呀!

……

是夜,表叔無牽無掛安詳地躺在床上,闔然長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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