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匠:他在時間門外

【導語】

《詩經·小雅·無羊》中有“爾牧來思,何蓑何笠”,其生動地描寫了牧童暮歸頭戴竹笠的情景。由此可見,篾匠的誕生由來已久。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塑料製品被廣泛使用,其在日常生活中逐漸取代了竹質用品,街頭巷尾也再難尋覓老篾匠的身影。伴著不斷老去的舊時光,人們也漸漸遺忘了愜意生活背後一串串苦澀而漫長的個體生命。

篾匠:他在時間門外

(牙關緊咬 阮傳菊攝)

16歲拜師 20歲挑起生活的重擔

1947年,蘇玉洪出生在南京樺墅村裡一個普通而又有些特別的家庭。1950年後,“土地改革運動”進行地轟轟烈烈。“土改生產隊”下鄉進村,蘇玉洪的祖父曾是村裡的大地主,因此在“劃成分”時,蘇家被劃分為“地主”。那段時間,蘇家除了被“批鬥”,家裡的房子、田地都被“貧農”瓜分了。實際上,那時候的蘇家只能勉強稱為“破產地主”,因此,蘇玉洪的童年過得並不富足。

篾匠:他在時間門外

(蘇玉洪 何旭攝)

上世紀50年代後期,蘇玉洪父親的身體狀況一直不是很好。1960年,“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餓殍遍野。飢餓和窘迫像粗糙的顆粒,不斷地摩挲著全家人脆弱的神經。三年後,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蘇父再也受不住疾病與貧窮的折磨,撒手人寰。那時候的蘇玉洪年僅16歲,他望向桌上枯黃的煤油燈,又望著母親紅腫的淚眼,和弟弟妹妹少不更事的稚嫩臉龐,心中甚是悲涼。

父親走後,蘇玉洪變得有些沉默,而全家的生計也都落在了蘇母一人身上。16歲的蘇玉洪既勇敢又倔強,他不顧母親的反對,執意要跟著村裡的老篾匠學習篾活,並拜其為師。

篾匠:他在時間門外

(成品簸箕 何旭攝)

剛進師門的蘇玉洪意氣風發,急於求成,然而他並不知道師父“快刀快手”的背後是日日夜夜的苦練。蔑活實際上就是細緻的手上活兒。破竹、劈篾時,篾刀刀口總是對著手,蘇玉洪的雙手經常被篾刀所傷,再者,如果做壞東西還要被嚴苛的師父訓斥。蘇玉洪有時候會後悔自己的選擇,也會埋怨過命運的不公,但是這一切都抵不過強烈的生存意志和雙手間的砥礪。一年又一年,村頭的苜蓿花開花謝,在掙扎與苦練中,他浮躁的心漸漸安靜下來,篾活也越做越好。

蘇玉洪在20歲那年學成出師,他拜謝老篾匠,回到了家中。憑藉著純熟的技藝,他編出來的東西受到了村裡的一致歡迎。那時候,雖然蘇玉洪編的東西總是比外面賣的高出5毛錢或者1塊錢,但是大家都願意買。因為活做得好,蘇玉洪除了在家中做活,經由村民口口相傳,時常有人請蘇玉洪去家中做活,編籮筐,編簸箕、編竹蓆……就這樣,憑藉著這雙手,他幫母親分擔了許多,養活了一大家子,日子也漸漸地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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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篾 阮傳菊攝)

篾匠:他在時間門外

(蘇玉洪作品 何旭攝)

與竹相伴 他是最瞭解竹子的人

篾活本是一個單調甚至有些枯燥的活兒,但蘇玉洪做起來卻別有一番樂趣。

清晨,天矇矇亮時,蘇玉洪便已洗漱完畢。他步履堅定,先去取竹。比起春竹,蘇玉洪更喜小年的冬竹,因那時候的冬竹更具韌性。挑選好三四隻粗壯的長竹,蘇玉洪便從屋內搬出一個矮凳,拿出收音機,扛著竹,坐在院子裡。他悠閒地打開收音機,放著黃梅小調,腿上鋪著舊牛皮布,弓著身,將長竹的一端抵在地上,左手抓著長竹的另一端,右手揮舞著篾刀,朝竹筒正中砍去。刀入竹中,“吱呀吱呀”幾聲,一根長長的竹子便被節節劈開。有時,篾刀被卡在竹節中,蘇玉洪便直起身,用雙鐵鉗般的手,抓住裂開一道大口子的竹子,半眯著眼睛朝裡張望,竹間白白的肚子若隱若現,接著使巧勁一掰,長竹便一分為二。這時,空氣中彷彿飄滿了竹節中散發出的淡淡清香,放著的黃梅小調又好似一杯醇烈的小酒,此時的蘇玉洪儼然就是一個超然物外的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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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竹 何旭攝)

蘇玉洪做篾活最讓人讚歎還是在於劈篾。他用一把看上去似乎有些鈍的篾刀,劈片削條,不一會竹子就被劈成了一片片篾片,帶表皮的是青篾,不帶表皮的是黃篾,青篾較之黃篾更為結實。根據做活的不同,一片篾的厚度也會有所不同。做細活時,蘇玉洪顯得更加沉靜,他輕輕地攥著篾刀,皺著眉,眼神專注,手起刀落,一片厚度不足1毫米的篾片就被橫削成了4片薄如紙片的篾條。偶爾,手不夠用時,他便緊咬一條分叉了的篾片,腦袋時高時低,使勁一扯,便是一條細細的篾條。被劈好的篾條,青黃相間,線條流暢,薄厚均勻。蘇玉洪將劈好的篾,時而放在腿上,時而掛在繩上。偶爾冒出幾個好奇的小腦袋,扯了繩上的篾條,互相追著滿院跑,嘻嘻哈哈,蘇玉洪精瘦的臉上倒也不露慍色,他輕眯著眼看著小兒手中隨風飄舞的絲絲縷縷。清風裡的篾條就如少女的髮絲,嫋嫋娜娜,甚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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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篾 何旭攝)

劈完篾條,還需要刮篾。蘇玉洪緩緩起身,去屋內搬過來一張長長的板凳,將刮刀固定在長凳上,側身坐在刮刀後,身子微微向前傾斜,一隻手拿著牛皮布緊緊按住刮刀,另一隻手則拿著篾條。接著蘇玉洪拉著篾條快速地在刮刀中間來回摩擦,“嘶嘶”聲不斷響起,聽起來卻很柔和悅耳。在這樣上下拉扯之間,篾條如抽絲剝繭的柳條,來來回回大概有四五次,末了,蘇玉洪輕輕拿起篾條,緩緩抖動,這時候的篾絲不柔不韌,光潔如縷,薄如蟬翼,拼在一起又像織衣的素色綢緞。

做完這些,蘇玉洪開始專心致志地忙起編織。從籮筐、簸箕到篩子、斗笠,再到竹蓆、竹墊……他將篾絲左勾右壓,溝壑縱橫。那一縷縷的篾絲在蘇玉洪手中猶如孩童的秀髮,而他就像為孩子編織秀髮的父親,安靜且嫻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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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篾 阮傳菊攝)

篾匠:他在時間門外

(青篾和黃篾 阮傳菊攝)

老去的匠人 無處安放的匠藝

在認識了蘇玉洪之後,我才意識到,有些傳統匠藝雖然承載了幾代人的記憶,十分珍貴,但當我們真的意識到需要有人去繼承時,它卻已經再也無法傳承下去了。

蘇玉洪今年已70歲,因為常年做篾活,老人的背稍駝,手更是粗糙如麻石,十根指頭,如十支虯盤的樹根,掌心還結著厚厚的繭,傷疤仍舊依稀可見。

讓人欣慰的是,老蘇如今膝下兒女雙全,生活條件也越來越好了。但是老蘇的心裡總覺得有一塊地方是空落落的。

篾匠:他在時間門外

(成品菜籃 何旭攝)

16歲就開始做篾匠學徒,其中滋味,老蘇再清楚不過了。“現在哪有年輕人肯學篾活?太苦了!再說了,編成一個籮筐要耗費多大的心血,賣出去又能賣多少錢?出去打一天工,基本一天就能賺100塊。”老蘇覺得做篾匠太辛苦了,年輕人不肯學,自己又捨不得讓子女吃苦去繼承匠藝。

聽完老蘇的話,我不禁唏噓。上億中國人背井離鄉在九百六十萬平方的土地上流轉遷徙。出走的人不回來,或者回不來,留下鄉村空落落的,房屋老舊,親鄰散失。而那些曾經依靠匠藝謀生的匠人也註定因為時代的變遷而煙消雲散,那些深蘊匠情的懷戀也會成為逐漸稀疏的遺蹟。

篾匠:他在時間門外

(蘇玉洪早期作品 何旭攝)

但是,不管這個世界如何瞬息萬變,我還是期盼著,每一個孤獨而又堅韌的匠魂都能得一處良地而棲。

篾匠:他在時間門外

(專注編織 阮傳菊攝)

攝影:阮傳菊 何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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