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去西安旅遊的人,大多都把注意力放在古蹟、文物上,和現在到西安旅遊的千千萬萬的人沒啥兩樣,只是現在交通更方便罷了。
不過,人群中總有那麼一兩個異類。他們偏偏有獨到的眼光,不關注那些慣常的事物,由著自己的性子,隨意探尋,之後提起筆大寫特寫,也不管不顧世俗的褒貶。
本文作者就屬於此種異類。他1934年來到西安,走進青樓。
進潼關,去西安(1906年)
民國時期,來西安的文人,在文章中多次提到了開元寺的妓院紅燈區,都是在牆外面看看而已,只有本文作者大膽走了進去,寫了下來,不然,80多年後的現在,誰還知道西安的青樓裡面原來是這樣。
他的文筆不錯,讀來也很有風味,也關注亂世女性的命運,文章很有溫度。這裡先從進入潼關說起。
一、西潼路上
從潼關到西安,還有二百八十里,除了驢車曉行夜宿,費幾天功夫可以到達外,汽車也需六七個小時。
在陝西,私人汽車是絕少的。但潼關到西安有的是公共汽車,你要舒服一點,花一百四十元便可包定一輛。
潼關到西安的公共汽車
(1934年,原文配圖)
說也可憐,那些汽車若在美國早入焚燬之列了!而在中國的陝西卻還把它視作寶貝一樣,時時要拋錨的馬達,敝舊不堪的外輪,幾塊木片釘成的座椅,還得破費旅客五六元一個人的乘價。人多車窄,車中坐滿了的時候,便須臥於車頂上,這真可謂是"後來居上"了!
西安城東門裡長途汽車(1934年)
那條汽車路是黃沙土築成的路面,地勢既崎嶇,路面又不平,汽車行在路上,就像舟行波中,乘客則顛簸如在籃中。在遊陝的記事中,提到這段路程的旅行者,便沒有一個不是這樣寫法的,撞破面皮,碰碎屁股,折痛胸腰的事,尤多見於記述。
若是下了雨,汽車便不能通行,須待天晴一二日後,始可行駛。然而遇到泥濘之處,車胎沉入土中,又非乘客下車推行不可!
《陝西省汽車管理局組織規程》,1932年
陝西有全省的汽車管理局,這個機關,也可以說是陝省營業汽車的總公司。局長吳君曾說,西潼路因為是入關的交通要道,故管理局對之特加註意,但除了下雨常常要損壞路面外,軍用的大車——驢車之類,也是破壞者之一。雖然經軍政長官嚴令軍用大車不準在汽車路上行走,但三令五申,難收實效。
《實行修整西潼公路》,1934年
有一次,給某部的軍用大車損壞了一大段路面,楊虎城大為震怒,槍斃了幾個肇禍者,才漸漸沒有這種事情發生了!
這二百八十里長的西潼汽車路,還是李印泉先生任陝西省長時(1917年)所築,其後雖經馮玉祥、楊虎城的修理,但到了現在,年深日久,益發不中用了!
二、華清宮
汽車快到西安,經過臨潼。汽車在縣城停留半日,我們幾人想到華清宮,便直奔驪山而去。
華清池廊亭子(民國)
走進華清宮,尋問接待人員鼎鼎大名的貴妃池在哪裡?他們說縣長太太正在貴妃池沐浴,不能前去。我們悻悻走開,另外找了一個大池子沐浴。
因為池水的熱度適中,水質的澄清,水量的廣厚,這華清的一浴,舒適暢快,真非筆墨所可描寫。
在池中磅礴了約一個鐘頭,因為時間的忽促,不得不和它告別,都有點戀戀不捨!
華清池內的溫泉池(民國)
回到休息室,立刻穿衣而出。正好臨潼縣的縣長太太已走,我們便到貴妃池參觀。
貴妃池外景(1935年)
貴妃池沒有我們所浴的那池子大,左首有女客浴客的休息室,和男浴客的一樣的,並不分別隔開。一隻只的床上鋪著毛巾,設備極清潔,可是沒有女堂倌,只有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聽憑著女客們的使喚。這孩子倒是前世修來的豔福!
池門口懸著一幅貴妃出浴圖的照相,圖的真跡卻在咸陽。
楊貴妃沐浴像(1934年)
從貴妃池中走出來,再至宮中各處探尋古蹟。
因為諮考舊文,知道華清宮中,有"七聖瑤光之殿,梨園藥室之宇"。然而,我們去搜尋時,這些古蹟連影子也沒有!
驪山(民國)
於是來到宮外,宮外的古蹟也很多,如"逍遙鬥雞之殿,按歌舞馬之臺,宜春摘椒之亭,及東西瓜園、大小毬場,宏文之館,重明之閣,觀風之樓"等,在東西嶺又有"明珠長生之殿,唐昌白鹿之觀,離職芙蓉之園,及望京樓,集靈臺,翠雲亭,朝元閣"等等。
可是,現在荒原兀壁,連遺址都無從訪尋了!
懷古傷今,令人索然。
華清池大門(民國)
在華清宮門附近,有一民眾浴池,進去一看,光線暗淡,池水好像十分渾濁。浴池的人倒很多。
再向右首數百步,又一民眾浴池,粗莽的我,一走進去,便急的退了出來,原來裡面的浴客都是女性,險些做了豬八戒大鬧盤絲洞。
當我們回到汽車上——不止回到汽車上,直回到蘇州,我們始終忘不了華清池一浴的風味。
懷著對華清池無限的回味,我們的汽車一路顛簸,到了西安城。
三、東大街
在西安城中最寬廣的道路,便是東大街,看來比上海的南京路還闊。
道路當中是汽車道,兩旁為驢車道,在加入人行道,一共有五道。人行道是用磚砌的,驢車道用石條砌成兩行輪軌,汽車道全是泥土築成的路面。
東大街(民國)
西安最好的飯店——西北飯店,最好的菜館——玉順樓、東南飯莊,都在東大街。所以,當我們在西安的時候,每天不曉得要在這街上走幾回!因此,東大街最使我們懷念。
西安東大街(1934年,原文配圖)
在東大街兩旁的人行道上,自朝至暮總有一堆堆的難民向著行人和店鋪行乞。他們不像我們南方乞丐那樣說"老爺太太給我一隻銅板買碗粥吃"。他們說"先生爺,給我一百個子"。
那難民裡頭有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臉兒生得很清秀。她遇見我就跟上來要錢,每天得給她一百個子(錢票),不給的話,她就扭股糖似的不讓你放開大步走。
後來我在開元寺中遇見了老鄉臺金媛娘(見下文),講起這個姑娘,說在五年前尚是一個富家女。金媛娘本來也不曉得,因為日前這位姑娘的母親,想把她賣給窯子裡,這才知道了她的來歷。伶俐的小姑娘呀!我祝福你永在東大街上行乞吧!
西安鐘樓 (民國)
那座巍巍然的鐘鼓樓,給西安大街增添著無上的雄姿,可是,鐘鼓樓下卻是難民臨時棲宿處。誰就料到這麼雄偉的建築中,包藏著許多飢寒的人,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鐘鼓樓有知,也應嘆息其遭遇。
四、她們的不便
這一次我們出發大西北的大隊人馬中,有五位是南朝金粉——錢、馮、吳、李、宋。她們一到西安,就發生了一個重大問題——"便"。
原來中國地大物博,各處習俗不同,即以衣食住行四大問題之外的"便"的問題而論,南方男人大便馬桶,小便隨便;女子則大小便俱用馬桶。北方男人小便與南方男子同,大便不用馬桶而登坑廁,女子則大小便俱登坑廁。
南方家家都有一兩個馬桶(1935年,上海)
北方人初到南方,大便起來亦頗感不便,坐在馬上(馬,馬桶也!)往往有拉不出的毛病。記得我有一個北方朋友,他因此想出一個辦法,把兩隻椅子放在馬桶左右,自己分開兩足,高高站在椅上,擺起馬鞍勢,造成個登坑的方式,這才大開方便,而得通行無阻。
南方人一到北方,登坑自也不方便,拉不出是普遍的毛病,而兩腳痠麻尤覺困苦,女子們便覺羞羞答答的,難以露臉,故不怕爛汙的,便都在痰盂裡。若無痰盂,可就沒辦法了,只得嘗試嘗試了!(南方亦有茅廁,大都平民所用)
西安公廁平面圖(1935年)
在西安若要解決"便"的問題,不論男女,全都上坑。公共地方尚有男女廁所之別,私寓住宅也就無分彼此。我們住在西北飯店,那是西安最新最大的旅館,然也只有茅廁,且無男廁、女廁的標明。
馮小姐身材高大,她們總推她為臨時的守門員,站在廁所門口,以防不速的男子。據她們說,到了西安以後,大便往往不通,甚矣哉,習慣之使然也!
南方某地一座公廁(1931年)
西北飯店的廁形如溝,並不深,不像南方的茅廁那樣會有"坑深糞落遲"之詠!樓上的廁所更簡單,樓板上挖一個凸字形的洞,上面的長方形是以備小便,下面橫的長方形是以備大便,大便的時候總連帶要小便,那洞的所以要挖成凸字,也就虧他們想得那麼的周到!
西安公廁正面圖(1935年)
五位女士從蘇州出發的時候,都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會發生困難,一路上在火車裡有的是外國馬桶,但一到西北飯店,便就沒法解決起來。
沒有一個女子在西安是不上茅廁的,她們既要來西安,也就不能不依照這裡的習慣了。當茅廁中燕語鶯聲嘻嘻哈哈的時候,她們在解決了!
五、長安城中的花姑娘
我們抱定"入境問俗"的宗旨,好幾年來因了禁娼法令的限制而久不入花叢的我,到了長安(指西安),便注意著探聽這裡的風月場所。幾位在長安的朋友似乎都很道學,提起花姑娘,全裝著一副正經面孔說:"自到這裡,從未去過!"可是我抱定哥倫布探尋新大陸的勇氣,在人力車伕的口裡,探到了她們的寓所,在開元寺,許多矮低的土屋中,便是她們的妝閣!
開元寺(1906年)
開元寺前是一個廣大的空場,場的四周,寺的前後,都是妓院,有本幫——陝西、河南,有揚幫——揚州,有滬幫——蘇州、上海。
大門前都懸掛著一盞煤氣燈,貼著紅紙書寫的妓女芳名:我先走到一家本幫的書寓中,龜奴一聲長喊,掀簾進房,木床一架,滿壁掛的月份牌,燃了一盞火油燈,陰森森的益發覺得走進香閨,如入了地獄一般。
因此,我得知道妓院的所以亦稱窯子了!
到了這裡,才是真的逛窯子咧!老媽子進來送了一杯茶,擺上二隻瓜子和糖果盆子,隨後又進來四五個女人,叫我挑選,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留了一個站在我面前的小腳姑娘,於是她敬了我一支三炮臺牌的香菸。
我問她幾歲?
她說:"你猜!"
誰高興猜!我又問她是哪裡人?
她說:"河南"。
可是她說得一口流利的北平話;臉兒黑裡帶紅,紅裡發白,黑紅是本色,白是塗厚的粉。我覺得沒什麼味兒,這陰森而骯髒的處所,付了一隻大洋,說了聲再見。
從本幫中走了出來,打算要揀一個比較潔淨的地方,我問人力車伕,車伕說:"揚幫好。"於是又走進了一家揚幫的院中。可是,使人失望!
那系腳管的金蓮,"阿一會"的客套,肉麻得使我拔腳就走,虧他們算是"頭等書寓",簡直連"煙花間"都不如!
開元寺(1935年)
差不多快要走出開元寺了!那裡有著一家"上海書寓",索性嘗試一下,觀其究竟。在我未進門的時候,想著還是一家揚幫的化身,那知一進房門,進來二個女子,卻是一口蘇州話。我自到長安(西安)以來,從未遇見一個蘇州男子,今天在這個場所中倒遇著蘇州女子,真是出意料之外!
後又進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說是她們的娘,知道我是蘇州人,大家都喜出望外,她們也有好多年沒有聽到蘇州口音了!
她們娘問我:"姓什麼?"
我說:"姓潘。"
她說:"是徽潘呢,還是蘇潘?"
我說:"是徽潘"。
她問我:"住在啥格巷裡?"
我說:"養育巷"。
她說:"喔!羊肉巷!我哥姐夫有個肉店在太平橋"。
我笑說:"知道了。不把你們當作假蘇州人的!"
她們也都大笑起來。
我問她們:"住在蘇州哪裡?"
她們娘說:"在齊門外頭。本來是種田的,後來跟了一個相鄰跑了出來,在鄭州做了幾年,生意不好,才搬到這裡,還沒一個禮拜咧!"
她又指著那大的女兒說叫"金媛",小的叫"福寶"。福寶還是清倌人,金媛卻是另拆碗菜了!
她又問我:"要抽大煙不要?"
我說:"不禁嗎?"
她說:"面子上禁禁罷了。這裡大煙的價錢極便宜,一聽三炮臺,可抵七天的大煙錢!"
我說:"就吸支香菸吧!"
於是她叫金媛去拿了聽"大前門"來。
我說:"三炮臺不是一樣麼?"
她說:"不!這裡的規矩,上等客人用大前門,次一等的三炮臺,再次的用大英牌,而客人開銷洋錢,也就看香菸的牌子打發。"
我笑說:"初到此地,全本外行,還望老鄉臺指教,大前門要幾元?三炮臺、大英牌又要幾元呢?"
她笑說:"起碼一元,加多加少,悉聽客人賞賜。"
於是我摸了三元出來。她含笑稱謝收下。
我覺得我和她的問答很有興味,我好像很可憐她們這種流浪生活似的說:"江南地方不是沒有妓院,就是蘇州本地,也有民生社的歌女可做,你們孃兒幾個孤單單的,跑到這個地方來,真是何苦?"
她說:"我們蘇州熟人多,顏面攸關,所以越跑得遠越好。要是這裡站不住腳,我們還要到甘肅的蘭州去呢!"
我拍拍她的肩膀道:"好一個實行開發西北的蘇州女人。"
她不很懂,但她似乎知道我是在贊她的勇敢咧!
外面突然有一個蘇州男子口音高聲說:"查院了!"
接著一陣子皮鞋聲,兩個武裝同志手持令箭走進了房。我因在禁娼的地方住慣了的,見了這個局面,倒不禁吃了一驚。金媛娘叫我站起來,說是這裡的規矩,遇到查院的,必須站起來回話。
真好大的規矩!我處此環境,心雖不願,然也不敢抗命。於是那武裝同志把握周身相了一相,問道:"你是哪裡人氏?"
我說:"江蘇人。"
他說:"到此幹什麼的?"
我說:"開發西北。"
他說:"什麼?"
我再說了一遍,金媛娘忙插話道:"這是我們的熟客,是個商人,現在住在某某旅館裡。"
他們這才走了出去。
我本想再坐一坐,給他們這麼掃了興,於是就起身告辭。她們囑我常去談談,因為在異鄉,同鄉人就像自己的親屬一樣。我笑著答應了,走出大門的時候,一箇中年男子上來說了聲"慢請",說是金媛的爹。他還打起了藍青官話和我僱來一輛驢車。
開元寺中的妓院——金媛、福寶在門口(1934年,原文配圖)
後天下午,我們的一隊人馬,要上蘭州了!所以就在今天上午到開元寺去攝了一個照相,大門口站的二個女子,便是金媛和福寶。因為我要攝的是妓院的外觀,所以她們的臉袋兒已不是很清楚。
這樣惡劣的窯子,江南的王孫公子是無論如何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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