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师长回忆他的两位恩师,其情真切,让人心颤

两位老师

■□张珍艺

我十六岁初中毕业。为了尽快减轻家庭负担,我没上高中,直接考进了威宁师范。

在威宁师范,两位老师让我今生无法忘记:一是陈绍炎老师,一是陈卫红老师。毕业二十多年了,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读师范的时候,还没手机;就连座机,也只有几十里之外的镇上才有,而且只有一部。在威宁师范读书那几年,我与家里联系的方式就是写信。最奢侈的联系方式是花一块钱一个字的高价去邮局发电报。因为太贵,我发电报联系家里的次数只有一回。

考虑再三,我决定向《文选》老师陈卫红借。那天上完他的《文选》课,我跟在他身后走出教室,一直跟了很远都开不了口。他发现我跟在身后,便回头问我有什么事,我结结巴巴地说:“老师,我想找你借点钱。”他扶了一下那副大眼镜,问:“要多少?”我迟疑了一下说:“10块。”他也不问我借钱干什么,很快掏出两张十元的钱递给我。那是两张“大团结”,我说了声“谢谢”,立即向邮局奔去。在邮局,我想了很久很久,最终把之前拟定的电报内容从十九个字减到十二个字。现在回想起来,那才叫真正的惜字如金呢。

那时,宿舍门前的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学生有信件或者汇款单,名字都会被写在小黑板上。电报发回家后,每次路过,我都特别留意小黑板上有没有我的名字。

一个多星期后,我终于看到小黑板上有了我的名字。从收发室老阿姨手里接过汇款单,看到上面写着“伍拾元”,我激动得差点流出眼泪来。

有一回,我向陈老师借书,还书过后才告诉他,我把欠他的钱夹在书里了。这次,我看到他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

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在小黑板上看到了我的名字。这次是信,不是汇款单。信是父亲托人写来的,大意是叫我省着花钱,说这次给我寄来的钱是卖了家里唯一一头小猪得来的。父亲在信中还说,小猪原本打算多喂些时间才卖,那样能够多卖些钱,为我第二个学期的学费路费作准备——这回把小猪卖了,第二个学期的学费路费得重新想办法了。

发电报时,为节约费用,我没说生病的事。没说明白,估计父亲误会了我。虽然我读书时从不乱花一分钱,可我却为父亲信中的叮嘱感到无比内疚。从那以后,接下来的几年中我再也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我尽量节约学校发给的饭菜票,将早餐从两个馒头改成一个,每次打饭从四两改成三两,每餐三毛钱的菜改成两毛。这样一改,每个月我居然节约出来差不多十元钱。

陈卫红老师原本是党校老师,因威宁师范师资不够,学校聘他上我们《文选》课。身材微胖的他虽然满脸络腮胡,但却修剪得极为整齐。表面上看去,那络腮胡模样有些吓人,但他的内心却极为柔软温和。他写诗歌散文,作品里充满朴素味道。他鼓励我多读书尤其是古今中外名家名篇。他有很多书,于是我常常借来读。不断借书与还书,我和陈卫红老师的来往渐渐频繁起来。只可惜,他上了半个学期就没再来了。

威宁师范的陈绍炎老师是常务副校长,快60岁的人,不但要管学校一切教学业务,还要教我们古代汉语。他满头银发,性情和蔼,教学严谨而又耐心,工作之余笔耕不辍。我常常看见他坐在宿舍门口,或读书,或写字。他的身影几乎成了师范校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绍炎老师曾多次对我们说,不要小看“师范”两个字,来师范学习,一要丰富自己的学识,二要提升自己的品德。他要我们牢记“学高为师,德高为范”这句话,只有这样才能担得起山村教育的担子。他说:“师范生毕业后都要当老师的,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善为师者,既美其言,又慎其行。”

一九九零年春天,毕节地区师范学校运动会在威宁师范举办,陈绍炎老师让我将每日赛况写成消息在油印的校报上发表。因此,运动会期间,我得以和运动员一起享受了学校的免费用餐。其实,那时我对写消息不感兴趣,之所以写,主要是冲着免费吃饭去的。没想到,那几天写的每一条稿子通过陈绍炎老师修改,消息不但发在校报上,还被他推荐给威宁县广播电台采用,并且每条稿子广播电台都发三元钱稿费。运动会期间,我得了三十九元稿费,基本上够我一个半月的生活费,这让我感到格外惊喜。

后来,我经常写点校园新闻、社会新闻,每次都抄得工工整整,拿去请绍炎老师修改。从他那里,我学会了很多东西。

学习之余,我逐渐喜欢写点小文章,并且邀约一帮有共同爱好的师兄师弟一起着手创办《荒原》校刊。我们请绍炎老师做《荒原》顾问,他的一句话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作文先做人,因为血管里流出的永远是血,水管里流出的永远是水,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出什么样的文。”

一九九三年夏天,威宁师范校园里开满了火红火红的凤凰花,教室门前的两棵大柳树比往年绿得更加苍翠。要毕业了,所有同学都忙着分别前的谈心留言,并且开始逃课甚至彻夜不归,在外面狂疯。办完最后一期《荒原》,我在校园黑板报栏上写了一篇题目叫做《草海,我愿做你水里的一棵小草》,以示告别。然后,我又怀着伤感的心情去陈卫红老师家里告别,他送了我一套六十年代出版的《鲁迅杂文集》作为纪念。陈绍炎老师和我则在校园里照了相,他还送了我一个笔记本,本子上用毛笔题了一首七绝:

出井始觉天地宽,下水方知游泳难。

博观约取竭吾才,规行矩步愧邯郸。

七绝后面写着:录旧作一首与珍艺共勉——陈绍炎。末了,还加盖他那枚叫做“贾琳”的笔名印章。

二零零三年农历三月,我在中坝小学教书。那一年,天气出奇的旱,老天不仅不下雨,还整天呼呼刮着风,水缺得尤为厉害。有一天夜里,我去守水,出门时忘了吹灭蜡烛,也忘了关门,风将蜡烛吹倒在书桌上。我挑水回来发现,窗户里浓烟滚滚,屋里的一切全部化为灰烬,包括那套《鲁迅杂文集》、绍炎老师赠我的笔记本和我与绍炎老师的合影。我一直为此感到遗憾,不过,我想,那场火灾虽然烧毁了那些珍贵的赠与,却毁不了心里对两位老师的念想与回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