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隨筆:活在富縣(二)

可以肯定的是,根子裡,富縣人是愛富縣的。這是一種愛到恨的愛,愛到痛的愛,愛到麻木的愛,愛到都不知道到底愛不愛的愛。

有時,真感覺不知道該從哪裡去寫富縣了。

在這裡,每天都有新的故事上演,每個故事都能講上好幾天。和我一樣,活在富縣的每個人,都應該是一個江湖,都能寫成一本書,縱馬疆場,刀光劍影的背後,各有各的辛酸甘苦。

散文隨筆:活在富縣(二)

在外折騰多年的三蛋回來了。算起來,我已經有十四年沒有見他了。上初中那會兒,他打架、逃課、酗酒、抽菸,爬水渠看通宵錄像。書沒念成,晃盪在家好幾年,人又懶得要死,他爸打他,皮帶都抽斷了。身上只裝了幾十塊錢就出了門,14年愣是沒有回家。他父母是老實人,前些年賭氣沒出去找他,想起找時,又不知道去哪裡找。

我見到他,黑瘦,黃牙,寡言,還沒成家。他不願意說外面的事,我不追問。

我說:“回來了,有什麼想法?”

“沒想好。”

他的話少得可憐,問才說,不問一個字都沒有。

我拍拍他:“沒事,你父母身體還行,現在光景好過,先把果園弄好,再想辦法掙點錢,以後慢慢就好了。”

他點了點頭,“嗯。”就一個字。

見到三蛋,我難受了好久。生活的無奈,已經把他變得再不是小時候的那個他。在生活面前,有時候我和他,以及和我們一樣的許多人,都是渺小和脆弱的。他在外面打拼、沉浮、掙扎,我們這夥光著屁股玩泥巴一起長大的人活在富縣,境況又能如何?

散文隨筆:活在富縣(二)

成成哥終於遭盡苦難修成了正果。那天,我們一夥難兄難弟一塊慶祝他提拔高升。感覺到,他終於苦盡甘來,從此再不要過黑夜不知道白天的生活。大家喝了很多,暢快得很。成成哥徹底喝醉了,這是他近幾年醉的最爛的一次。他醉了,抓到誰的手都不放,嘴角流著哈喇子,反反覆覆神叨著一句話:“鬼才知道”……,“鬼才知道”……,沒有人能聽懂。

我和幾個朋友攙扶著把他送回了家。從此,便和他很少往來。

儘管我相信,我和他還是那種熟爛了的朋友,但畢竟我們已經開始走上兩條不同的路。

有時候,很懷念和成成哥一起死磨爛纏的日子。那是瘋起來一塊瘋,痛苦了一起哭,高興了一起笑,有酒一起醉的自由和灑脫。他說,將來的將來等他有了錢,就在富縣開一個最大的公司,功勳章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他還說,要是他當官了,我就是他的副手,這輩子我別想再逃離他的掌心。而現在,這些話估計連他自己都忘的乾乾淨淨。

他被提拔,我很高興,但也有一種莫名的擔憂。他典型的性情中人,二起來誰都沒有折,是那種心軟嘴硬,死犟死犟的種。江湖險惡,真怕他吃虧。好多次都想和他坐一坐,但他不是和領導一起,就是在加班。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提拔了怎麼還是沒完沒了的加班。他的生活已經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我也是有意識和他拉開距離。這樣,也許對他對我都好。慢慢的,我和他就真的疏遠了,甚至連在街上遇見也是常規性打個招呼就彼此找理由匆匆躲開。我知道,我們已經完全不在一個語言系統裡了,即便是坐在一起又能說些什麼呢?

我在想,活在富縣,又何止我和成成哥這樣的悲情演繹?其實,很多很多和我們一樣的人,正從圓心出發向不同方向的半徑分道揚鑣。

活在富縣,真的是,一起走著走著的人,慢慢就散了;一起痛,一起樂的人,慢慢就淡了。

散文隨筆:活在富縣(二)

整理書桌時,翻到一本老相冊,裡面有我和一位同學在西安拍的照片,心裡一緊,才意識到他已經不在了。

我曾經是那麼的羨慕他,並常常以他為豪。我、他還有小平,我們三個關係好。我們一起上師範,一走上工作崗位,一起在全縣賽教中奪得大獎,一起在延安函授進修,住在半山上的窯洞裡講段子、開玩笑,半夜不睡。大冬天的,一起到蘭家坪橋頭吃燒烤喝啤酒。我們都想做好老師,明裡暗裡叫著勁。後來,縣上招考公務員,他被錄用了,我和小平一直當老師到現在。再後來,他提升了。在他人生正春風時,卻得了不治之症,帶著無奈和一萬個遺憾離開了人世。

那天送他時,北風颳得緊,滿天陰雲,天極冷極冷的。我向他墳頭上卷完最後一鍬土時,心比當時的天還要冷。多優秀的人的哪!多麼的年輕!

散文隨筆:活在富縣(二)

小時候一起挖薺菜、過家家、綁菸葉的小蘭,初中上完後就去了渭南。闖蕩了多年,也嫁到了渭南。前年,她和丈夫,兩個孩子回來過一次。模樣全變了,穿著很時尚,高,微胖,燙卷的長髮披肩瀉下。少女時的粉紅裙,小蠻腰不見了,說話一點小時候的忸怩害羞勁都沒有了,高喉嚨,大嗓門,一甩頭髮,一挑眉。

她說,前幾年和丈夫一直在外跑生意,生意不景氣,折騰得很,也沒掙到錢。現在好了,終於有了自己的小小實業,不必要賣命奔波,就留在家裡做全職。

她向我打聽,小兵、三強、三蛋、成成哥、阿青、梅子、東子……的情況。說大家一定要聚一次,這是她多年的心願。我答應幫她聯絡。但不是你有事,就是他不在,最終大家還是沒能聚在一起。

散文隨筆:活在富縣(二)

東子打電話要我在富縣給他找個活。說,“冷子把蘋果打完了,沒收成,也沒事幹,閒在家裡心慌,一大家子的人還要生活。”

我說:“像你這樣的土豪都叫苦喊窮,我們這些靠工薪養家的人豈不要去討飯?”

他爽朗一笑:“你哥早已不是當年的你哥,這幾年賠大發了,連鍋都快揭不開了。”

我說,“再怎麼著,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

他突然嚴肅起來,輕聲問,“哎!你能不能幫忙把我們家老二轉到富縣?”

“靠!”這傢伙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有事才電話,沒事連個鬼影都見不上。

我們這夥玩泥巴一塊長大的人裡,他算是一個傳奇。儘管一直在家種果園,但人活泛,倒騰的美,從果農到果商,也算當地小有名氣的“果豪”。家裡的房子蓋的美得很,有車,有存款,結交天下豪傑,跑遍五湖四海。好多年不見了,要不是娃上學的事,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和他取得聯繫。

散文隨筆:活在富縣(二)

阿青還是原來的死相。常不見一面,見面也是一張苦瓜臉,像誰欠了他二升米。到什麼時候都不倒文人的做派,筆挺的西裝,鋥亮的皮鞋,走路一條線,轉彎都是一個直角。話很少,但說話就一定要斟字酌句。他常批我的文章,批我的用語,反正我這裡沒有使他滿意的地方。

我們一起喝酒時,邀他即興作詩,他不推辭:“酒興三更天,江湖一杯灌……”

我說:“青哥,我學識淺,能幫忙解釋一下麼?”

他抽了張餐巾紙團了個紙球往我頭上砸:“解釋你個頭啊!你青哥這是信口胡咧咧!”

哈哈哈!滿場都笑爆了。

領導看他有才,準備提拔重用他。他卻在領導辦公室翹著二郎腿,說他是一個逍遙人,喜歡過無拘束的生活,不想當官,也當不了官。

氣的領導沒話說,指著門口,“算了,你走吧。”

坐下來和他聊人生,很惆悵。他說,感覺到童年藍圖裡的大廈一點點模糊淡化,最後徹底的坍塌了。不想再掙扎了,掙扎也沒用。他說話就這樣,讓人似懂非懂。

散文隨筆:活在富縣(二)

我常想,小時候我們這夥人中的科學家、工程師、畫家,今天都和我、三強、小兵、三蛋、成成哥、小蘭、東子、阿青一樣,在不同的路途中,為了生活各自奔波。就像螞蟻,匆匆來,又匆匆去,用觸角擁抱交談,然後蜷縮在這座小城狹小的空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這,應該才是我們活在富縣的真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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