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評話,木鐸遺風

杭州評話,木鐸遺風

從杭州評話中感知歷史

不久前的一個週末,我去好友家小坐。兩人聊得正歡,好友八歲的兒子跑過來說要去“聽大書”。我正納悶,好友笑著說,他們小區附近有一家評書場,兒子最近迷上了聽評書,每週都要聽一次。評話?我還是小的時候,跟著爺爺聽過幾次。好友見我好奇,便邀我一同前往。

書場門口的預告牌上寫著今日的說書人是陳如泉,講的是《康熙傳》。說書人還沒到場,已經有了一些觀眾,不過大都是上了年紀的人。說書場設置比較簡單,倒也潔淨雅緻。一方說書檯上有幾樣簡單的道具——一塊醒木、一把扇子、一塊手絹。

正在環顧間,只見一位身材清瘦、精神矍鑠的老先生進場上臺了,不用說,他就是今天的主角。陳老先生上了年紀,但一雙眼睛非常有神,絲毫不見龍鍾之態。他熟練地換上一身長衫,開說啦。

當天說的是袍帶書康熙皇帝“運籌帷幄滅三藩”這段,補筆掩筆、驚人筆倒插筆,陳老先生把故事演繹得跌宕起伏。康熙的韜略與霸氣、姚啟聖的清醒與傲骨、臣僚的奴顏婢膝……他不停地轉換角色,用抑揚頓挫的語氣、活靈活現的表演,將人物性格刻畫得極具感染力。聽眾在不知不覺之間穿越到歷史的時空之中。

這門說話的藝術,在北方稱評書,在南方稱評話,出現於唐代,流行於兩宋之際,實際成型於明末清初。杭州評話起源於南宋,已有八百多年曆史,當時錢塘文人吳自牧《夢粱錄》有過較詳細的記載。事實上,如《三國演義》《水滸傳》最初都是說話的話本:《全相平話三國志》《醉翁談錄》;這兩部名著的作者、移籍杭州的羅貫中和施耐庵,也曾在臨安瓦舍勾欄裡說話。

杭州評話對小說、對戲曲的發展有很大影響。杭州中瓦子張家書鋪刊印的說經話本《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西湖三塔記》,前者已具今本《西遊記》的雛形,後者則為後世的《白蛇傳》提供了藍本。這些說書故事,也成為很多戲曲的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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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簡單中體會藝術魅力

我曾經聽我的老師說起,他有一本由杭州評話名家茅賽雲先生說的“大書”、經杭州大學中文系講授明清小說的劉操南先生整理、兩人共同署名著作出版的《武松演義》。起初,我對這“說話”不在意,後來偶然記起,明白了老師的意思:記下口述的世俗藝術或文學,也能留住社會、生活、文化甚或政治、經濟的多重資料,歷史便有了溫度。

杭州評話延續久遠,大約在清末民初時達於鼎盛。當時,藝人發起成立評話溫古社,社員達百餘人。抗戰時期,杭州評話衰敗下去。新中國成立後,杭州曲藝團兼容評話,有眾多名家,茅賽雲先生即為其中之一。

杭州評話俗稱“大書”,用杭州方言表演,評說歷史、講述故事,貼近百姓、貼近生活,富有濃郁的地方特色,是杭州世風民俗的最好摹本之一。

本來,說大書的藝人只坐著說表,用扇子、手絹做道具,以醒木拍桌來加強氣氛。後來,也有藝人站著表演,以說、評、演三者相融合為藝術特色,講究口、眼、身、法、步、神結合,只用一人、一桌、一扇、一醒木即可,雖然表演形式十分簡單,但描述入微、渲染有方、活靈活現,緊扣觀眾心絃。

說大書並不容易,所謂生旦淨末醜,眼神、表情、聲音、身姿都要到位。如果是沒有親耳聽過說書的人,也許會感到詫異,一個人是如何扮演那麼多的角色、不同角色的不同特點如何表現、如何呈現書中或細微、或緊張、或驚險、或壯闊的各種場景?

評話(評書)是說話的藝術,表現的奧秘便是聲音。藝人通過聲音的“化妝”來表現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布衣平民、帝王將相、俠客隱士、僧道名流在不同場景中的不同狀態、不同心境。另外,加上道具的配合,藝人站在高臺之上,時坐時立,撫尺一拍便成時光隧道,扇子一揮即可運籌帷幄,腿腳一擺就是千軍萬馬,手絹一展即是聖旨、軍令狀、家信,眉飛色舞、談笑風生間可大浪淘盡風流人物,盡現歷史滄桑、風雲變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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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柳敬亭想象說大書

四百年前左右,有一個叫柳敬亭的人浪跡江湖,“說話”的聲名遠近播揚。他曾北上京城獻藝,後來有人追尋至金陵拜他為師,回到北方開評書一派。這個柳敬亭也到過繁盛之地揚州和杭州、紹興。

長期寓居杭城的山陰人、明遺民作家張岱在《陶庵夢憶》中記錄過南京評話名家柳敬亭受邀至縉紳人家說書,“每至丙夜,拭桌剪燈,素瓷靜遞,款款言之,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主人必屏息靜坐,傾耳聽之”。張岱舉柳敬亭講“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說,柳書與《水滸傳》中描述並不相同,“其描寫刻畫,微入毫髮,然又找截乾淨,並不嘮叨”,說到書的筋節處,則叱吒叫喊,勢如潮頭洶湧可以崩坍屋子。

與張岱同時的聞人、海寧朱一是非常感佩柳書的語言魅力,作下《聽柳生敬亭詞話》一詩:“突兀一聲震雲霄,明珠萬斛錯落搖,似斷忽續勢縹緲,才歌轉泣氣蕭條,簷下猝聽風雨人,眼前又睹鬼神立,蕩蕩波濤瀚海回,林林兵甲昆陽集,座客驚聞色無主,欲為讚歎詞莫吐”,對輕重緩急製造氣氛,以形象化的手法寫人、狀物,細緻形容描摹。

柳書的特點是善於在書詞中補充社會生活,把自己的經歷、見聞、愛憎融於書中,這在晚明、南明以來時代變革的環境中頗受人歡迎。柳敬亭在江浙一帶行走,與眾多在歷史上留名的達官顯宦、文人學士乃至秦淮藝伎有接觸、往來,或被引為上賓,別人為他留下的詩、文、詞多達八十餘章,是很特殊的。

文史大家、餘姚黃宗羲以正統史家的觀點及筆法撰有《柳敬亭傳》,評曰:“敬亭既在軍中久,其豪猾大俠、殺人亡命、流離遇合、破家失國之事,無不身親見之。且五方土音,鄉俗好尚,習見習聞。每發一聲,使人聞之,或如刀劍鐵騎,颯然浮空;或如風號雨泣,鳥悲獸駭。亡國之恨頓生,檀板之聲無色,有非莫生之言可盡者矣。”

柳敬亭在說書中形成的這些特點,一直為包括杭州評話界在內的後世評話藝人所仿效。讀上面詩文,可以想象杭州評話藝術之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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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書迷”到“書者”

記得我讀研那會兒,一次聯歡會上,一位女生叫李瀟樹,表演揚州評話,學說的好像是王少堂先生的“武十回”中的一段,真有“豔驚四座”的表現,儼如當年的連麗如、劉蘭芳。離開校園這麼久,我始終記得她——當時那飛揚的青春、空氣中洋溢的熱烈和歡愉。李同學書說得和她人一樣爽朗、漂亮,時收時放著一把摺扇,在嬉笑怒罵間指點、揮斥,就像年少時的一個夢。

可惜,評話(評書)如今越來越成為一種小眾的藝術。聽說,陳如泉先生感嘆,杭州評話到他這一代可能就要斷掉。

許多杭州市民從小聽著杭州評話長大。新中國成立後杭州成立曲藝團,評話溫古社併入;五十年代,杭州評話鼎盛時,杭州的茶館大都有說大書:有選擇的長靠、短打、官帶,也有移植創作現代小說新書的。八十年代,重新有說大書,大書先生肚子裡的故事是大多數人的消遣,併成為社會上茶餘飯後的熱點談資。後來,隨著文化內容的拓延、娛樂方式的多樣,杭州評話漸漸式微,竟被列入浙江省、杭州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需要保護,需要傳承。

評話(評書)誕生、發展於節奏緩慢的封建農業社會里以商業、手工業經濟為基礎的城市之中,衰落的過程是古典世俗生活的必然消亡。一門藝術,曾經豐富過人們的精神、心靈和人生便足矣,正如老舍先生的小說《斷魂槍》揭示過的深刻的社會歷史意義——曾經存在,便會消亡,但還會有新生,這是規律。

評話(評書)雖然是小眾藝術,不過依然有人很執著地喜愛這門藝術,因為很多說書藝人,最早都是從“書迷”開始的,比如陳老先生,兒時家裡人常抱著他去隔壁茶館聽書,耳濡目染,他愛上了曲藝,並決定做一位說書人。父母便送他去拜師,從此開始了五十多年的說書生涯。

最近聽說,杭州評話出了個90後小夥胡達,是百姓書場最年輕的大書先生。他純粹因為喜歡——喜歡到聽一遍就能記個十之八九——而入了這行,既有傳承也有創新。

杭州評話,有一些忠實的書迷,和說書先生一起守著這方簡單而魅力獨具的方臺。

文/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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