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王威:中國“瓦格納女高音”是怎麼煉成的

专访|王威:中国“瓦格纳女高音”是怎么炼成的

《圖蘭朵》裡的公主是王威的招牌角色。

在歌劇界的食物鏈裡,瓦格納歌唱家因為需要巨大的音量和驚人的耐力,一直處於食物鏈的頂端。中國不盛產瓦格納男高音和女高音,因為稀缺,但凡出現一個,便備受關注。

有“中國首位瓦格納女高音”之稱的王威,是其中一個。從《唐豪塞》到《羅恩格林》,再到《尼伯龍根的指環》,她一共主演過五部瓦格納歌劇,國內女高音至今無人望其項背。

在身材普遍豐腴的女高音裡,王威算得上玲瓏曼妙。她的體重只有106斤,卻在這樣瘦削的身體裡,發出華麗圓潤,極具穿透力的聲音。

专访|王威:中国“瓦格纳女高音”是怎么炼成的

王威和上海交響樂團演繹馬勒《第二交響曲“復活”》

王威對馬勒當然有自己的理解。然而,人們更感興趣的,還是她瓦格納女高音的身份,以及這些年她演唱瓦格納歌劇的經歷和感悟。

瓦格納為什麼難唱

澎湃新聞:瓦格納歌劇為什麼那麼難唱,中國為什麼很少有人能唱瓦格納?

王威:瓦格納對人聲的要求太高了,他的份量、時長不是每個演員都能勝任的,德語的難度和調性的難度,很多人也學不來。

意大利歌劇都在兩個小時左右,瓦格納歌劇都在四個小時左右,是意大利歌劇的一倍。首先,不是誰都能識譜,另外,演員也不一定能把這四個小時左右的歌劇唱下來。《指環》更不用說了,十六個小時,要分四場演。

澎湃新聞:很多歌唱家都會學德語,為什麼識譜還會很困難?

王威:在中國學德語,我們是學它的發音規則,拿到詞會讀,學的還是比較初級的。《指環》裡古德語比較多,就像咱們的古漢語也不好學。再加上,瓦格納把旋律攪在一起,一兩個小節就要換一個調性,動機有好幾百個,實在太複雜了。聽過幾遍的人依然會覺得很亂。我們都是唱了很多遍,聽了N個演出版本,才敢上去表演。

我識譜大概在三個月以內,有的恨不得就一個月到兩個月識譜,因為時間有限,從定下來到開始演出,也就半年時間。

澎湃新聞:你第一次唱瓦格納是什麼時候?

王威:2011年我第一次演瓦格納的《唐豪塞》。那時候中央歌劇院院長俞峰很喜歡瓦格納,先排了瓦格納早期浪漫主義時期稍微輕一點的《唐豪塞》,經過選拔,決定我演伊麗莎白。我自己覺得蠻合適就唱了,也沒覺得很難。

2013年開始就是一年一部《指環》。《指環》有四部,除了《萊茵的黃金》沒我的角色,我唱了三部。2012年,我還在國家大劇院自制的《羅恩格林》中演唱艾爾莎,所以一共唱了五部瓦格納歌劇。

澎湃新聞:你唱瓦格納和西方人唱瓦格納還不太一樣?

王威:東方人和西方人首要的區別是體型,他們都是大塊頭、大體型,都在二百斤左右,體重是我的一倍。紐約大都會歌劇院一個女高音甚至有三四百斤,減肥之後還有兩百多斤。我106斤,但從小練舞蹈、練體育,比較結實。我為什麼能唱瓦格納?因為我身體好,有耐力,有持久力,肺活量大,嗓子和音色也好,這些東西綜合到一起就是一個緣分。

澎湃新聞:唱完一次瓦格納,你會需要休息一段時間嗎?

王威:演完瓦格納精力都耗盡了。從識譜到排練到最後演出,那一階段非常艱苦,就像每天干很重的活一樣,從早晨九點一直排練到晚上。彩排《眾神的黃昏》時,我們從下午一點排到夜裡一點才結束,回家洗完澡就三四點了,第二天還要正式演出,我等於連著唱了三場。

专访|王威:中国“瓦格纳女高音”是怎么炼成的

王威在瓦格納四聯劇《眾神的黃昏》中演唱布倫希爾德。

澎湃新聞:你個人對瓦格納歌劇的喜好會超過其他歌劇嗎?

王威:當然。這六七年我一直在唱瓦格納,和意大利歌劇比較,我從心靈上、精神上更喜歡它。你在他的音樂裡去表達、去歌唱是很有力量的。

天賦讓人如魚得水

澎湃新聞:你是怎麼喜歡上歌劇並把它當作事業的?

王威:是緣分,我覺得這輩子從事什麼職業都是緣分,特別幸運的是,我幹了自己非常喜歡的事業。

我是吉林人,從小喜歡唱。我媽喜歡戲曲,小時候就看她每天去看戲,京劇、評劇,風塵僕僕的。我不喜歡這些,就喜歡古典音樂,喜歡從收音機裡聽。那時候,朱明瑛、殷秀梅、葉佩英都是我偶像,我十二三歲總唱這些。

初中畢業,我沒上高中,直接上了中專,四平幼兒師範學校。中專期間,我跳了三年芭蕾,學過鋼琴,也喜歡體育,是運動健將。在幼兒師範的第三年,也就是最後一年,我認識了東北師範大學的劉峽老師,從她那裡正式學美聲唱法。

澎湃新聞:什麼時候考的中央音樂學院?

王威:1991年,十七八歲。那時候中央音樂學院的周美玉老師去長春招生,我正好去長春玩,趕上了。我唱了一段,結果周老師特別喜歡我,一下子被她看上了,讓我到北京參加複試,跟做夢一樣,我就考上了。

那時候我已經在小學當音樂老師了,但我的理想是必須考出去,必須搞美聲專業。

澎湃新聞:你的音樂生涯中,哪些老師對你影響特別大?

王威:東北師範大學的劉峽老師、中央音樂學院周美玉老師,都是我聲樂道路上非常重要的恩人。1996年大學畢業我進了中央歌劇院,俞院長把我培養成中國第一個瓦格納女高音。

澎湃新聞:俞峰當初是怎麼看出你有這個潛質的?

王威:2010年,中央歌劇院有聲樂考核,在國家大劇院每人唱兩首作品。當時,俞院長請了美國辛辛那提大學一個教授來指揮,我唱了《唐豪塞》裡伊麗莎白的一段詠歎調,唱完他們覺得特別好,俞院長就問我能不能唱瓦格納,我說當然沒問題。2011年3月,俞院長決定排《唐豪塞》,大概那時候他心裡就有了想用的人,要有人才能排劇。

澎湃新聞:所以唱聲樂主要還是靠天賦?

王威:天賦很重要,有了天賦,你會覺得如魚得水,當然後天努力也能達到。我是有天賦的。就拿識譜來說,很多人識不下來,有的人旋律記憶不夠,唱了這句忘了那句,永遠覺得不會唱,還是調性的問題。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很多男高音一部瓦格納歌劇要學四年,因為要有時間積累,最後形成肌肉記憶。憑調性感覺和肌肉記憶,我一張嘴就能唱。

澎湃新聞:你有過海外留學經歷嗎?

王威:我上過一些大師班,像世界三大男高音的經紀人、導演來北京,我都會和他們交流,還有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大師班,我和那裡的coach(聲樂指導)、指揮也有過幾個月交流。2007年-2008年,我每年都會在國外呆幾個月,我一張嘴,很多人都以為我是在意大利學的,不相信我是在中國學的。

澎湃新聞:你覺得海外留學經歷並不是那麼重要?

王威:對於聲音來說並不是太重要,但是對音樂語言和風格的把握,在國外待一段時間、學習一段時間還是有很多提高的。

唱瓦格納是很危險的

澎湃新聞:對你們來說,coach(聲樂指導)很重要?

王威:

當然很重要,中國就特別缺。一個好的coach腦子裡都有幾百部歌劇,相當於半個指揮,我練一部歌劇,他可以從音樂、語言、道具上幫我做練習。我更需要語言上的練習,因為我沒有留學經歷,我就需要他幫我練習語言,語言和音樂結合在一起的經驗、方法。

coach一般就是指鋼琴伴奏、高級藝術指導。中國太少了,幾乎沒有,我們沒有這個專業,國外有這個專業。聽說中央音樂學院馬上有了,聘了帕瓦羅蒂生前的coach馬克爾,今年就要建學科,再招生,由他來培養,慢慢中國就會好起來了。

coach必須是鋼琴家和歌劇專家,腦子裡必須有很多部歌劇才行,馬克爾就有近500部歌劇在腦子裡,他還會指揮樂隊和合唱團。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前音樂總監詹姆斯·萊文原來也是coach出身,上海歌劇院院長許忠能彈鋼琴又能指揮,由他們做coach會事半功倍。

澎湃新聞:中國歌劇演員在人才儲備上缺嗎?

王威:其實人很多。這些年從國外回來的年輕藝術家都很棒,能力很強,他們在國外都唱了很多年,待了很多年,語言都沒問題。但是,優秀的還是少,我說的優秀是指能當臺柱子的人,比如十部歌劇臺柱子能承擔一半,唱的有質量。像《圖蘭朵》這種比較大的歌劇,國內能唱的女高音屈指可數,瓦格納就更別說了。

专访|王威:中国“瓦格纳女高音”是怎么炼成的

王威在瓦格納四聯劇《眾神的黃昏》中演唱布倫希爾德。

澎湃新聞:中國女歌唱家唱什麼類型的比較多?

王威:抒情女高音、花腔女高音比較多,大抒情女高音都比較少,她就像京劇裡的青衣一樣。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中國就沒有國外那種純大號的、像大音箱的女高音,不盛產這些類型。就像俄羅斯盛產男低音一樣,那是天生的,他一出聲,嗡,一個人可以發出十個人的聲音來,我們很少這種低音聲部。

澎湃新聞:女高音領域,國內現在能擔當重要角色的年輕人多嗎?

王威:當然也有,比如國家大劇院的周曉琳。中央歌劇院都是小女高音,大抒情女高音還是缺,比如能唱《蝴蝶夫人》《托斯卡》《圖蘭朵》的都比較少,我們用的都是花腔兼抒情這種。年輕人挑大樑的還是比較少,還是要到一定年齡才行,聲音和綜合能力都會更成熟。

小女高音不會練成大女高音,條件是天生的,但可能練到四十來歲了她的聲音會寬一些,有些角色可以嘗試了。假如她很年輕,你讓一個花腔女高音去唱《圖蘭朵》,不現實,累死了,樂隊一起來她就沒聲了。

澎湃新聞:國內聲樂系學生畢業,找工作貌似挺不容易?

王威:還是和你優不優秀有關係。如果剛畢業,你年輕,唱得又好,大家還是會搶著要。

澎湃新聞:女高音是有黃金年齡段的,你覺得自己現在處在什麼樣的狀態?

王威:我應該算在黃金階段。我第一次唱瓦格納是三十多歲,現在四十多了。

瓦格納一定要成熟到一定年齡段才能唱,國外人都是五十歲左右才開始唱,年輕人不能唱,就算聲音條件合適也很傷。沿著河邊走沒有不溼鞋的,就像運動員渾身都是傷,因為過猶不及。其他歌劇,我兩小時就能來一遍,但唱瓦格納,從早上排練到晚上,我要唱十幾個小時,聲帶損傷太大了。

為什麼四五十歲就可以唱了?因為歌唱家有那麼多年積累,呼吸能力、肌肉能力都很強了,聲帶的耐受能力也練出來了。而且到了五十歲,國外歌唱家會想,我再唱五年瓦格納就結束歌唱生涯了。唱瓦格納是很危險的。紐約大都會一位男高音有一次演完瓦格納,謝幕時找不著人了,工作人員在後臺發現了他,一直伏在邊上喘氣,累得不行了。

澎湃新聞:多明戈是比較少見的全才型?

王威:多明戈原來唱男中音,後來又跨到男高音,很多東西都可以唱。

現在比較亂,以前國外分得比較細,有人專唱藝術歌曲,有人專唱莫扎特,有人專唱羅西尼,分得比較嚴格,都是按照規範去唱。現在有人為了商業利益,就什麼都唱,但這會損傷他的藝術壽命。

澎湃新聞:你的嗓音條件除了瓦格納,還適合唱什麼?

王威:除了瓦格納就是普契尼了,他的《托斯卡》《蝴蝶夫人》我都唱過,威爾第我也唱過《遊吟詩人》《阿依達》等。

其實我是唱莫扎特起家的,我才是跨度比較大的,他的《伯爵夫人》《女人心》我都很熟,還有亨德爾、彌賽亞、《布蘭詩歌》,大學五年基本都在唱這些。這些作品給我奠定了非常牢靠的聲音基礎,只有從巴赫、亨德爾等最古典的作品開始唱,才能積累出我今天的聲音。基礎訓練太重要了。

我當時年輕啊,都是從比較輕的簡單的作品開始積累,所以2011年唱瓦格納沒覺得難,是這麼多年厚積薄發的結果。有些人沒經過這些鍛鍊,一上來就唱普契尼、威爾第,很容易就廢了。

澎湃新聞:你現在還在堅持體育鍛煉?

王威:器械、游泳都做,還有走路、跑步。一般唱歌的人都比較懶,愛睡覺,我睡得比較少,喜歡運動,運動是我保持職業狀態的一部分,沒有鍛鍊你很難在舞臺上保持青春的一面。

我一週會正式運動兩三次,每次至少兩個小時。平時吃完晚飯會保持六千步以上的走路量,有時候也會跳繩,家裡還有槓鈴。

我從來沒有要保護嗓子這個概念,從來不忌口,只要唱法上沒問題你就不會損傷。我比較皮實,有些歌唱家吹個空調、扇個扇子都要戴圍脖,怕感冒,我沒這些問題。演出你都會趕上身體不好的時候,但我覺得都不太會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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