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條路通往落日和森林

哪一條路通往落日和森林

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捷徑,喜歡一個人也是一樣。

01

2006年,洛河鎮發生過許多事,但時隔多年還能被記起的,卻不外乎兩件。

一是何嘉言的爸爸何勇天上掉餡餅地中了彩票頭獎,據稱獎金有幾百萬;二是清華高才生言晏突然開著輛黑色寶馬來到洛河鎮,跌破眾人眼鏡地做起了洛河中學高二年級的數學老師兼班主任。

那是高二開學的第一天,言晏步入教室時,何嘉言正被一群女同學圍住,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吹捧她剛剪的短髮,新換的書包,言語中滿是豔羨。

何嘉言一邊敷衍地說著“謝謝”,一邊焦躁地左顧右盼,剛好撞上言晏探究的目光。

一陣莫名的窘迫,她慌忙別開臉。

講臺上的言晏看上去是如此與眾不同。細心熨燙的襯衫,認真打理的髮型,斯文英俊的長相……還有,他那輛被大家議論了整個上午的車。

這種人為什麼會跑來洛河鎮教書?何嘉言困惑,不過,似乎也和她沒關係。

一整節數學課她都心不在焉。好不容易下課,她不願再被圍住,想趕緊溜走,言晏卻叫住了她:“誰叫何嘉言?來我辦公室一趟。”

“叫我?”何嘉言不可置信地指著自己。

“沒錯。”言晏推了推鼻樑上的金絲邊眼鏡。

何嘉言怔住,良久,撇嘴道:“知道了。”

她並不蠢,能猜到言晏為什麼找自己。高中開學還是班級前三的她,沒過多久成績突然一落千丈,這件事言晏想必已有所耳聞。

果然,言晏的開場白如她所料:“據說你去年還是班上第二名,期末卻跌出了三十名,是有心事?”

何嘉言個性向來坦率,和言晏對視片刻,認真地問:“言老師,你知不知道‘捷徑’這種說法?”

言晏以眼神示意她說下去。

何嘉言繼續漫不經心地說:“想必言老師除了聽說我成績一落千丈外,應該也聽說我爸中了彩票頭獎。”

“那是你心目中的捷徑?”

“也許吧。”

說這話的何嘉言眼神微微閃爍著,的確是不確定的神情。

言晏沉默著,良久,臉上泛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不知為何,何嘉言又開始焦躁了。

等了很久,言晏終於開口:“下節課要開始了,你先回教室吧。”

“啊?”

“去吧。”

傍晚放學,何嘉言渾渾噩噩地推開門,就看見何勇正熱火朝天地張羅著搬家。

2006年,洛河鎮在溪流的下游興建起鎮上的第一個商品房小區——洛河花園。何家有幸成為第一批住戶。

“言言,發什麼呆?快過來幫忙啊!”何母催促她。

“來了!”

當最後一縷陽光消失於地平線,何嘉言已置身於新家的客廳。

新房買在一樓,何勇夫婦忙進忙出地整理,何嘉言則被打發去倒垃圾。剛推開防盜門,何嘉言就看到一張有點兒熟悉的臉。

“言老師?”

“何嘉言。”

02

從夏末到秋初,何嘉言的成績依舊毫無好轉,始終在中游徘徊。但奇怪的是,哪怕她上課明目張膽地睡覺,也沒有任何科任老師找她談話。

或許大家已默認她得到人生捷徑的事實,畢竟“好好讀書才能××”式的鼓勵,對如今的何嘉言來說已經喪失了吸引力。大部分人對何家這種半路出家的有錢人只會嫉妒和羨慕,沒人會真正為何嘉言的未來憂慮,包括何嘉言的母親。

因此言晏的突然造訪,令何嘉言特別意外,她以為他已經忘了自己的事了。

大半個學期接觸下來,何嘉言感覺,言晏雖然課講得好,但在管教學生方面卻有點兒懶。比如有人在他的課上開小差,他只會請人去談一次話,再有下次,就會當沒看見處理。

然而就依靠這種放養式的教育,全班學數學的熱情居然還能空前高漲。何嘉言認為,一切只能歸咎於他那張吃香的臉了。

何母惶恐地請言晏坐下:“是言言在學校惹事了嗎?”

言晏趕忙解釋:“沒有。”

“那就好。”何母略略舒了口氣,下一秒卻更緊張,“那她是在校外惹麻煩了?”

“不是,只是她的成績……不太穩定。”言晏挺含蓄。

何母似恍然大悟,半晌,竟展眉笑了:“言言是女生,安分聽話就好。書讀不好也不要緊,我家老公有幾百萬積蓄呢,鎮上也還有一家超市……”

何母說這話的時候,何嘉言正默不作聲地坐在一旁,偷偷觀察著言晏的表情。

他眼中看上去沒有絲毫笑意,像在認真地思考著什麼……何嘉言不由得心虛地握緊了拳頭。

言晏走後,何嘉言發現自己無心做作業,把玩了一會兒鋼筆,突然想起,何勇進城談餐廳選址前好像交代自己幫他買酒。

“媽,我出去一下!”

超市往前走幾步就是,何嘉言剛進門,就發現言晏在結賬。

尷尬地對視一秒後,她扭頭準備跑,言晏趕緊叫住她:“等等!我有話跟你說。”

“言老師,你是不是覺得我挺可笑的?”走出一段路,直腸子的何嘉言冷不丁開口。

言晏頓了頓,反問她:“怎麼這麼認為?”

何嘉言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區裡開始落葉的新樹,不吭聲。

言晏輕笑一聲,從袋子裡掏出一盒才買的牛奶,遞給她:“我沒那麼認為,非要說的話,我只是覺得可惜,而不是可笑。而且,你媽說的也不無道理。畢竟就結果而言,你現在已經擁有的,的確是很多人渴望通過唸書得到的。不過……那畢竟是別人的想法,你自己想怎麼做,才是最重要的。”

“你真這麼覺得?”

“我幹嗎要騙自己的學生。”

何嘉言狐疑地打量了他很久,吸了一口牛奶,慢吞吞地道:“言老師,你真奇怪。”

成年人往往喜歡說冠冕堂皇的大話,但這個人卻不。

“是吧。”

“所以才跑來這種小地方教書?”

他沒有回答。

何嘉言這才留意到,他今晚沒有戴眼鏡。從自己的角度看過去,此刻頭髮亂糟糟,穿著針織衫、牛仔褲的言晏實在不太像個老師,反倒像那種出現在青春電影裡的大學生。

她想了想,問他:“言老師,難道你不是近視?”

“咦,這麼快就被發現了嗎?”言晏有點驚訝,卻沒有否認,“我有個學姐曾跟我說,戴眼鏡能讓我看上去更有師長氣質。”他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一個溫柔的弧度。

何嘉言竟看得有點怔了,因為這個笑容,和她見過的言晏所有的笑容都不一樣。

像是想起了什麼美好又寂寞的往事。

哪一條路通往落日和森林

03

寒假結束就是高二下學期了。

高三逼近,何嘉言突然發現,那些一度喜歡圍著自己轉的女生一夜之間統統消停了,不僅不再靠近她,甚至還變得相當冷淡。

她當然樂得清靜,然而有一次經過廁所,無意間卻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哎,說真的,要是我有何嘉言那麼好命就好了,家裡突然發了財,哪裡明白我們這些指望考一所好學校的普通人的心情。”

“不過她仗著家裡有錢無心讀書也好,這樣我們的機會就會多些……畢竟她人挺聰明的。”

“還好她選擇浪費自己的聰明,不然我們就慘了……”

何嘉言那天逃了晚自習,獨自溜去了洛河鎮唯一的溪邊。

又是一年春,草長鶯飛,萬物復甦的美麗時節,她安靜地站在溪邊,竟然覺得冷。

耳邊不斷迴響的,是言晏曾對她說的那句話——“我是覺得可惜,而不是可笑。”

何嘉言使勁扯了扯嘴角,卻沒能笑出來。

不久便是五月,長假剛結束,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就在校園裡傳開,辭職離開三年的教學主任吳蝶要回來了!

據說吳蝶畢業於清華,卻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偏偏跑來這裡執教。她在任時,學校出過不少優秀的畢業生。所以聽說她要回來,校長二話不說就把她曾經的職位給空了出來。

真有這麼厲害?何嘉言默默翻著眼前的課本,目光無意地掃過在講臺邊批改作業的言晏。

經過那個秋夜的對談後,何嘉言漸漸多了一個不算愛好的愛好——她習慣觀察言晏日常生活中的小動作。

比如,言晏訓斥人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挑起左邊的眉毛;還比如,他每次擰開鋼筆筆帽後,會轉一圈筆桿,再開始寫字。他並不吝嗇對學生的笑容,卻從沒開懷大笑過……這些瑣碎的小細節,往往能讓她自己偷著樂很久。

但那時的何嘉言並不會計較自己感到快樂的理由。她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此刻的她,非常渴望成為言晏那樣的人。能清醒地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不為世人眼中所謂的捷徑動搖。

04

何嘉言見到傳說中的吳蝶,已經上高三了。

高強度的學習讓大家只能抓緊午休時間打盹,但何嘉言卻有躺在床上才能入睡的習慣。所以這種時候,她往往都是一個人去外面透氣。

經過數學組辦公室,何嘉言聽見裡面傳來一個陌生而清越的女聲。

“言晏,你們班那個老師們公認很有天賦卻懶得學習的何嘉言,你真不打算想想辦法?”

“學姐,你不是向來提倡因材施教嗎?”

“因材施教總得教吧?”

“你回來之前就教過了啊,不過她可能沒大家認為的那麼聰明,想明白還需要一點時間。”

“言晏,你怎麼還是老樣子?這麼懶,就不能多用點心?”

“學姐,你自己不也是老樣子,就不能給我點面子?”

吳蝶哈哈大笑,爽朗的笑聲隨著午後悠揚的風飄入何嘉言的耳朵裡。她回頭瞥了一眼吳蝶身旁同樣開懷大笑的言晏,默默掏出爸爸剛給自己買的索尼新款MP3,把耳機塞到耳朵裡,大步向前。

那一年,全洛河鎮的少女都迷戀一個小眼睛,唱歌吐字不清的男人。何嘉言也不例外。

《不能說的秘密》上映後,她反覆循環同名主題曲——“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與你躲過雨的屋簷。”

十七歲夏天的尾聲,何嘉言雖沒能邂逅一場值得銘記一生的大雨,卻無意中發現了言晏心中的秘密花園。

一個半月後,何嘉言在月考中爆冷拿下年級第一。全班譁然,唯有言晏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

何嘉言的反應看上去更加平淡,只是在交作業的時候,沒頭沒腦地跟言晏說了句:“言老師,這個月的面子我應該是幫你撐住了。”

言晏悠然地轉了轉手中的鋼筆,淡笑道:“嗯,那下個月的面子也靠你了。”

何嘉言有一剎的驚訝,下一秒,她非常自信地笑了:“包在我身上。”

那一天,其實是何嘉言十八歲的生日。

在正式成年的第一天,她隱約覺得,自己終於看清了眼前想走的那條路。

儘管它依然漫長,且未知。

路的盡頭究竟是落日還是森林?

她既好奇,又好期待。

哪一條路通往落日和森林

05

何嘉言十八歲的秋天,何勇正式提出要先搬去城裡,理由是方便經營剛開業的連鎖餐廳。

漸漸懂事的何嘉言其實有些慶幸,至少爸爸沒有永久地被好運砸暈。可何嘉言的母親就沒那麼高興了,雖然一早就知道丈夫的決定,但她始終覺得,這樣小富即安的生活沒什麼不好的。不過既然無法改變何勇的想法,何母也只好配合,說自己要留在洛河鎮照顧何嘉言的起居。

“媽,你其實不用擔心我,我能把自己照顧好的,你還是陪爸爸一起搬去城裡吧。”何嘉言看著眼中並無太多不捨的何勇,心中逐漸產生了新的憂慮。

但很明顯,何嘉言的母親沒能捕捉到這小小的變化,她攏了攏新做的頭髮,嫌棄得直搖頭:“怎麼大家都一門心思想往城裡跑呢?我就覺得洛河鎮最好了,街坊鄰居都認識,去哪裡都近,不像住在城裡,對門都不認得。”

何嘉言聽罷垂下頭,心裡浮起一絲擔憂。

一場秋雨一場寒,冬天的時候,何嘉言已牢牢佔據年級第一的寶座。

吳蝶有一次來教室視察自習情況,何嘉言自身後凝望了她很久,一霎間恍然,難怪言晏會喜歡她。

吳蝶幾乎是所有少女渴望成為的那種女性,睿智、幹練,又不失溫柔。

對於吳蝶,何嘉言雖然嘴上沒說,卻是心服口服的。她值得言晏的愛,也值得所有學生的愛戴。

2008年的春節,何勇以工作繁忙為由拒絕回家過年。

何嘉言望了一眼窗外紛紛揚揚的白雪,又低頭看了一眼滿桌的珍饈美味,心中逐漸生出一種山雨欲來般的不安。

果然,三月份的時候,何嘉言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

那個放學回來的夜晚,何嘉言推開門,就看見癱坐在沙發上,兩眼無神的媽媽。她的腳下,是被撕得粉碎的離婚協議書。

何母咬牙切齒:“你爸那個負心的渾蛋,竟然這麼快就變心了!他不要我們了!”

何嘉言不說話,低頭去拾地上的紙屑。何母失控般地突然撲向她,顫抖著抓緊她的手:“你說,他為什麼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裡?外面的世界真有那麼好嗎?是因為有了更好的選擇,所以他才把我們拋下的嗎?”

那一夜,何嘉言偷偷翻出何勇以前治失眠的藥喂她,何母才好不容易睡著了。

她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再輕輕擦乾媽媽臉上的淚痕,轉頭看了一眼牆上的壁鐘,十點半了……她咬牙站起來,打開門,朝樓上走去。

“言老師,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忙,送我去一個地方?拜託了!”

06

何嘉言考慮過找別人,但她從母親絮絮叨叨的話語中得知,何勇提出離婚這件事,她還沒有告訴任何人。鎮上傳閒話的速度她心知肚明,想必如果她請鄰居送自己去找何勇,不到明天,她媽媽就會淪落為眾人口中的棄婦,而何勇則是有錢就變壞的男人。

想來想去,能夠幫助她,且不會多問的人,只有言晏了。

“你要去哪裡?”

“去城裡……具體地址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知道名字,叫新城家園。”

言晏默不作聲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眼睛紅紅的女孩,半晌後說道:“我知道在哪兒,我送你去。”

車開到何勇家樓下,何嘉言才一下子清醒過來,開始感到害怕。她怕替自己開門的是個陌生女人,怕媽媽說的話是對的,是因為有了更好的選擇,何勇才把她們給拋下。

好在事實並非如此,出來替她開門的何勇看上去疲憊極了,眼中佈滿血絲。

“要高考了怎麼還到處亂跑!”他邊呵斥何嘉言,邊繼續核對賬本。

“爸,你是不是……”她實在說不出“外遇”這兩個字。

何勇愣了一下,很快就讀懂了她隱晦的意思,苦笑一聲:“我都一天沒睡了,哪有那個閒工夫!這大半年裡,你媽每天晚上都打電話要我回去,說哪裡開餐廳不是開,威脅我不回去就不過了……我仔細想過了,應該是真的過不下去了。”

有人把天賜的財富當作命運給予的機遇,有人則把它當成後半生安逸的保證。這兩種認知沒有對錯,只是當觀念產生分歧時,漸行漸遠卻是最合理也最無可奈何的結果。

何嘉言下樓時,每走一步,都在踉蹌。

言晏一直在樓下等她。

何嘉言走過去:“言老師,你說我該怎麼選?”

她雖是哭腔,卻沒有落淚。

言晏沉吟了片刻,抬起頭:“這是你的人生,我可沒辦法幫你選。”

他一本正經的語氣令何嘉言發笑,眼淚卻先淌下來:“一般老師不都會幫我分析嗎?你真的很奇怪。”

言晏卻說:“非要我給建議的話,我希望你趕緊回家睡覺,明天還要上早自習。”

何嘉言垂頭:“言老師,你覺得我能選對嗎?”

“又不是數學題,只有一個正確答案。”

言晏目不斜視地掌著方向盤,後視鏡中表情冷酷的他看上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人。但後來的何嘉言,卻分外感激當天他那種不近人情的冷酷。

是這種冷酷令她學會獨立思考與抉擇,而不必在往後的人生中,成為那種抱怨被別人主導了命運的人。

07

何嘉言選擇了母親。

但這對何母來說似乎於事無補,她始終鬱結難平,每天都會拉著何嘉言嘮叨,說今後只有她相依為命了。說著說著,就低聲抽泣起來。

何嘉言想了想,給前幾年搬去城裡的小舅打了個電話。

三天後,何嘉言的小舅趕來將何嘉言的母親接走了。

“姐,言言就要高考了,你好歹也為她想想!”

何母聽罷,失神了片刻,接著又“嚶嚶”地哭了起來。

何嘉言目送他們離去,心中難免五味陳雜。未來的三個月,這個家,就真的只剩她一個人了。

巧的是,那段時間洛河鎮剛好發生了一樁年輕女孩被搶的案子,一時間人心惶惶。何嘉言嘴上不提,心裡卻多少有點發怵。所以當言晏把車停在小區門口,說順道載她去學校時,她的確心動了一下。

但她後來還是拒絕了:“算了,言老師,雖然我知道你擔心我現在一個人不安全,但你的車太打眼了,我不想被班裡的女生說三道四,很煩。”

言晏愣了一下,他倒沒考慮到這一層。明白何嘉言的話有道理,言晏同意了:“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放心!”何嘉言難得露出近來的第一個笑容,“高考我會考個超漂亮的分數讓你在吳主任面前長臉的!”

言晏失笑,糾正她:“是為了自己。”

何嘉言不置可否,朝他揮手道別,大步流星地向前跑去。

清晨熹微的陽光籠罩著少女活力四射的臉龐,言晏從後視鏡中瞥了她一眼,更加肯定自己當初沒有看錯。

這個聰明率直的女孩,只要下定決心,就一定能走得很遠。

他很高興,自己是那個送她一程的人。

何嘉言剛走到校門口,就看見一輛從沒見過的紅色跑車停在旁邊。

那時洛河鎮擁有私家車的人還不算多,更何況還是跑車。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便聽見旁邊的學生議論紛紛——

“我們學校又來新的‘言老師’了?”

“不是啦,不過好像真的和言老師有關。我剛聽見那個女司機在車邊打電話,喊的就是言老師的名字,語氣嬌滴滴的,可能是他的女朋友吧。”

“言老師有女朋友了?”

“這麼帥的老師沒女朋友才奇怪吧?”

“也是哦……”

何嘉言面不改色地從他們身邊經過,走進教室,拿出課本,卻情不自禁地走神了。言晏不是喜歡吳蝶嗎?難道她誤會了?

何嘉言一生都不會忘記,十七歲夏天那個寂靜的午後,她在學校小賣部買了一瓶橙子汁,坐在曬死人的操場上一遍一遍地聽同一首歌。

那首歌叫《不能說的秘密》,她剛好也有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她不知不覺喜歡上一個很棒的人,那個人是個很酷也很奇怪的大人。

也許這輩子她都不會向他告白,但她衷心希望,有朝一日,喜歡的人能和自己喜歡的人,終成眷屬。

哪一條路通往落日和森林

08

那天傍晚,何嘉言做一張數學試卷做得入了神,等抬頭才發現,晚自習居然已經結束很久了。

她匆忙收好東西下樓,舉目四望,整個校園黑黢黢一片。她越發覺得恐懼,趕緊加快腳步。突然,一個聲音從身後叫住她:“何嘉言!”

她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言晏強忍住笑:“你在幹嗎?”

“研究牛頓力學。”

言晏終於笑出聲:“我剛改完作業,反正順路,載你回去吧。”

想到自己剛才被嚇傻的樣子,何嘉言只好慘白著臉答應:“那……就麻煩言老師了。”

“你現在一個人住還習慣嗎?”

“挺好的,我媽在的話,我反而不自在。”

“過段時間她會想明白的。”

“我知道。啊——到了,言老師。”

這一路,比想象中短暫多了。何嘉言一邊解安全帶,一邊暗自感嘆。

突然,車外響起一陣急促的拍窗聲。

她不明所以地看向言晏,就聽見車外那個女人氣急敗壞的聲音:“言晏!你到底還要賴在這種沒前途的破地方多久?她已經結婚了,你明知道不是嗎?”

何嘉言的心倏地縮緊,尷尬地坐在那裡,不敢開門,也不敢動。

言晏的臉上漸漸浮起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疲憊和厭惡。良久,他伸手替何嘉言開了她那側的車門:“你先回去吧。”

何嘉言趕緊懂事地低頭下車,卻被那個女人從身旁一把抓住:“吳蝶?”

雖然年齡懸殊,但何嘉言的身形的確和吳蝶差不多,也難怪她主觀意識作祟認錯人。

何嘉言一臉錯愕地僵在那裡,臉瞬間漲得通紅。想走,卻莫名走不動路。

言晏憤怒的聲音在身後炸響:“林皓月,你不要太過分,放開我的學生!”

那晚,何嘉言沒有睡好。

第二天一早,她呵欠連天地走出家門,就看見同樣掛著兩個黑眼圈的言晏一臉歉疚地等在小區門口。

“昨天讓你看笑話了……林皓月,就是昨天那個,是我高中兼大學的朋友……抱歉。”

何嘉言沉默了片刻,忽地抬起頭:“吳主任真的結婚了?”

言晏沒料到何嘉言會這麼問,愣怔了幾秒,無奈地笑道:“嗯,結了。不過,她先生已經去世好幾年了。”

“所以你不是第三者,對吧?”何嘉言露出安心的表情。

言晏哭笑不得:“我看上去像那種人?”

但何嘉言仍嚴肅地望著他:“那你既然選擇了追過來,為什麼又不跟吳主任表白呢?”

言晏看著她執拗而純粹的眼神,有一秒,理智告訴他,這不是一個應該跟學生討論的問題。但昨天她又的確因為自己而捲入不該陷入的窘境,他覺得,還是應該給她一個交代。

“聽過‘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這句詩嗎?”

“嗯?”

“那年我讀大一,每次看見他們在一起的背影,就會想起這句詩,總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比不過那個人。她先生去世時,我正在國外讀研,好不容易回來了,卻聽說她辭職消失了。我就想,乾脆來她執教過的地方等她,說不定哪一天她還會回來。”

言晏說罷,笑了。那個笑容,跟兩年前那個盛夏的傍晚一樣。

何嘉言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他多年來隱藏在平光鏡下的落寞。

原來,竟不是每一種愛都是為了得到。

09

何嘉言也不明白林皓月為什麼會找到自己。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燙著栗色鬈髮,踩著高跟鞋的漂亮女人:“你今天怎麼沒開你的跑車?”

“啊?”林皓月莫名地掃她一眼,“哦,言晏放話不准我再來這裡,我那輛車太顯眼了,就沒開。”

“你坐公交車來的?”何嘉言盯著她被汗水浸溼的裙子。

“嗯,爛車,連個空調都沒有,真是個破地方!”

“你找我有事?”

“你是不是喜歡言晏?”

“什麼?”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林皓月慢慢收起眼中的嫌惡,意味深長地說,“你要不要考慮和我聯手,把言晏給逼走?”

“什麼意思?”

“你幫我把言晏暗戀吳蝶的事到處散播一下,當然了,得換個聳動一點的說法,比如言晏長久以來覬覦有夫之婦,人家丈夫剛死,就巴巴地跑過來等著上位……我瞭解吳蝶這個人,她絕對不會愛上言晏的。只要事情傳開了,考慮到言晏的聲譽,她一定會出面請言晏離開。到時候,言晏為了維護她,肯定會答應……我就不明白了,言晏明明有大好的未來,為什麼非要因為這個女人,在這種小鎮上浪費人生!”

“哦。”何嘉言無動於衷地望著她。

林皓月似乎覺察到了她的異樣:“難道你希望他們在一起?你不也喜歡言晏嗎?不準否認!我可是一眼就看出來了,不然你當時幹嗎臉紅!”

何嘉言冷漠地說:“你不覺得自己不僅很蠢,還很可憐嗎?”

“你說什麼?!”

“我是說,你的喜歡太卑劣了,讓我覺得噁心。這兩年時間裡,言老師教會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捷徑——喜歡一個人也一樣。”

未及林皓月回答,何嘉言已扭頭走開。

四月的長風獵獵吹過,何嘉言順手扯了扯飛起的裙襬。她沒有回頭,所以也看不到身後人因憤怒而扭曲的表情。

哪一條路通往落日和森林

10

半個月後,何嘉言突然被叫到了校長室。

馬上就要高考了,校長也不希望影響這位年級第一名的心情,但傳言的惡劣性質已經令他不能坐視不理:“聽說最近學校裡有些關於你的……不好的傳言……”

何嘉言看上去神態自若:“您是說,最近大家都在傳,我經常坐言老師的車回家,我們關係曖昧的事?”

校長瞠目結舌,早聽說這個何嘉言口直心快,果然所言非虛。

“那,你要不要解釋一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車我坐過一次,當時我做題做得太晚了,言老師怕我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就順路載我回家,我們住同一個小區。至於曖昧,絕對沒有,言老師不是那種人。”

“那你呢?”

何嘉言走出校長室後,趴在欄杆上遠遠地看了一眼數學組的辦公室。

為什麼會傳出這樣的傳言她很清楚,林皓月說服不了自己,總會去煽動那些善妒的女同學——因為事實怎樣對那些人來說根本不重要,只要何嘉言不那麼好命,凡事都如此順遂,她們就心滿意足了。

林皓月也是真蠢,以為這樣做就可以報復自己,如願把言晏逼離洛河鎮。

但她偏不想讓她稱心如意。

“您問我呀?我的確喜歡言老師,所以,我決定退學。”

“你說什麼?!”

“我說,我要離開洛河中學。”

11

何勇聽說此事後,氣勢洶洶地從城裡趕回來,給了何嘉言兩巴掌,然後不由分說地將她連夜帶離了洛河鎮。

何嘉言沒有和任何人告別。

在何勇抵達之前,她一個人躲在洛河鎮唯一的那座橋下聽歌。夕陽西下,她望著被落日染紅的溪水,耳機裡是周杰倫的歌。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與你躲過雨的屋簷。”

好遺憾啊,她的青春,竟然沒有任何一場關於大雨的回憶。

她撇撇嘴,輕笑了一聲。

原本是真的打算將這段心事藏成永遠的秘密,卻沒想到,最後會意氣用事地拿來作為維護他愛情的道具。

但她就是不想讓他蒙冤,不想看到他等待多年的愛情不得善終。儘管也許他並不在意結果,但她卻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渴望他能得到幸福。

這就是何嘉言十八歲的愛情。

“幼稚且愚蠢。”言晏大概會這麼說吧,何嘉言吸吸鼻子,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害怕。

何勇找到她的時候,她蹲在橋下幾乎快睡著了,兩巴掌落下,何嘉言陡然清醒過來。

“居然還好意思哭!人都丟盡了,還不趕緊跟我走!”

“爸爸……”

“錯就是錯,挨完打,就站起來給我繼續走!別忘了,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呢……”

何嘉言抽泣著,重重地點了點頭。

2008年夏天,何嘉言關於洛河鎮的最後一段記憶,是她趴在何勇剛買的那輛奔馳車的窗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著夜空。

星光漫天,她仰起頭,無聲地對著空氣說:“要幸福哦,言老師。”

12

一年後,到新學校復讀的何嘉言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清華大學的數學系。

言晏在報紙上看到她的照片,邁向人生中嚮往落日和森林的何嘉言正燦爛地笑著。

他欣慰地合上報紙,卻多少有些遺憾。

何嘉言始終無緣親見林皓月當眾道歉澄清的場面,言晏當天對林皓月說了這一生中最狠絕的話:“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林皓月號啕大哭:“言晏,枉我愛你這麼多年!”

誰沒有度過些漫長的、愛而不得的歲月,只是有人因這份愛收穫了更好的明天,有人卻作繭自縛,在半路迷失。

校長偶爾想起這樁往事,還是會愧疚地搖頭,卻未免費解:“那她當時幹嗎要撒謊?”

可惜,遠在北京的何嘉言再無法親口告訴他答案。

洛河鎮此後仍日新月異地發展著,洛河中學在2011年時被評為省級重點中學。

轉眼,2013年。

吳蝶在先生去世的第十年再次決定辭職,永遠離開這個因他而留守的小鎮,去嘗試新的生活。

臨走前,言晏去送她。

“你現在應該不是在等我了吧?”吳蝶笑嘻嘻地打量他,“因為我不會再回來了。”

“嗯。”

“那你在等什麼?”

“一個也許無關緊要的答案。”言晏慢條斯理地摘下金絲邊眼鏡,丟進旁邊的垃圾桶,“雖然我有我的理解,但好像沒有見到她,親口問一句‘為什麼’,就沒辦法離開這裡。”

哪一條路通往落日和森林

【尾聲】

2013年夏。

何勇的連鎖餐廳在洛河鎮開了新店,何嘉言的母親再婚的酒席定在了這裡。

曾經分道揚鑣的人,終於各自有了新的歸宿。

剛剛忙完畢業答辯的何嘉言匆匆趕回來,因為班車推遲發車,她遲到了快十分鐘。

剛走到餐廳門口,何嘉言就看見路邊停著一輛黑色小車,不是寶馬,但車牌很眼熟。

“言老師?”

“何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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