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飲酒二十首》
元 錢選 歸去來辭圖卷（局部）
序：餘閒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
其一
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
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
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
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
註釋
邵生瓜
亦作“東陵瓜”、“邵平瓜”。 邵平， 秦 故 東陵侯 ， 秦 亡後，為布衣，種瓜 長安 城東 青門 外，瓜味甜美，時人謂之“東陵瓜”。見《三輔黃圖》卷一。後世因以“邵平瓜”美稱退官之人的瓜田。 宋 陸游 《貧病戲書》詩之三：“盡日溪邊艇子斜，治生不種 邵平 瓜。”
匯評
采菽堂古詩選
發端語此是何旨，將衰榮，固因時耶？世豈無恆榮者，彼固不綠，時遷也。
其二
積善雲有報，夷叔在西山。
善惡苟不應，何事空立言。
九十行帶索，飢寒況當年。
不賴固窮節，百世當誰傳。
註釋
夷叔
伯夷 、 叔齊 的並稱。 商 末 孤竹君 之二子。相傳其父遺命要立次子 叔齊 為繼承人。 孤竹君 死後， 叔齊 讓位給 伯夷 ， 伯夷 不受， 叔齊 也不願登位，先後都逃到 周 國。 周武王 伐 紂 ，二人叩馬諫阻。 武王 滅 商 後，他們恥食 周 粟，采薇而食，餓死於 首陽山 。
九十行帶索
帶索，以繩索為衣帶。形容貧寒清苦。語出《列子·天瑞》：孔子 遊於 太山 ，見 榮啟期 行乎 郕 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孔子問曰：“先生所以樂，何也？” 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 孔子曰：“善乎！能自寬者也。”
固窮
信守道義，安於貧賤窮困。《論語·衛靈公》：“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朱熹 集註：“ 程子 曰：‘固窮者，固守其窮。’” 唐 杜甫 《前出塞》詩之九：“丈夫四方誌，安可辭固窮！”
匯評
采菽堂古詩選
起四句幾許曲折，然味末句，善惡豈顧應否耶？史遷不云乎，亦各從其志也。
元 錢選 淵明扶醉圖
其三
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
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
所以貴我身，豈不在一生。
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
鼎鼎百年內，持此欲何成。
註釋
鼎鼎
引申為蹉跎。宋 陸游 《老身》詩：“百年殊鼎鼎，萬事只悠悠。”
匯評
采菽堂古詩選
世間名不足傳而放之乎？飲酒寄意深矣。末言“持此欲何成”，飲酒又有成耶？將以成其所成也。
其四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
裴回無定止，夜夜聲轉悲。
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
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
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
託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匯評
采菽堂古詩選
介特之節，凜然可見。
元 錢選 歸去來辭圖卷（局部）
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嘉，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註釋
人境
塵世；人所居止的地方。 唐 白居易 《旅次景空寺宿幽上人院》詩：“不與人境接，寺門開向山。”
忘言
謂心中領會其意，不須用言語來說明。語本《莊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宋 陳師道 《次韻德麟植檜》：“蕭蕭孤竹君，忘言理相契。”
匯評
采菽堂古詩選
心遠地即偏，公固不蹈東海，採菊見山，此有真境，非言可宣，即所為桃源者是耶？
箋註陶淵明集
王荊公曰：淵明詩有奇絕不可及之語，如“結廬在人境”四句，由詩人以來無此句。
東坡曰：採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景與意會，故可喜也。
其六
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
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譽毀。
三季多此事，達士似不爾。
咄咄俗中惡①，且當從黃綺。
按：① 一作愚。
註釋
三季
指 夏 、 商 、 周 三代的末期。《國語·晉語一》：“雖當三季之王，不亦可乎？” 韋昭 注：“季，末也。三季王， 桀 、 紂 、 幽王 也。” 晉 陶潛 《贈羊長史》詩：“愚生三季後，慨然念 黃 虞 。”
達士
見識高超、不同於流俗的人。 唐 杜甫 《寫懷》詩之一：“達士如弦直，小人似鉤曲。”
不爾
不如此；不然。宋 范成大 《勞畬耕》詩：“雨來亟下種，不爾生不蕃。”
黃綺
漢 初 商山 四皓中之 夏黃公 、 綺裡季 的合稱。秦 末 東園公 、 綺裡季 、 夏黃公 、 角里先生 ，避 秦 亂，隱 商山 ，年皆八十有餘，鬚眉皓白，時稱 商山 四皓。 明 萬壽祺 《入沛宮》詩：“我亦遠隨 黃 綺 去， 東山 重唱《採芝歌》。”
匯評
采菽堂古詩選
既無譽毀，何知俗中之惡。公獨欲是其所是耳。
箋註陶淵明集
湯東澗曰：此篇言季世出處不齊，士皆以乘時自奮為賢，吾知從黃綺而已，世俗之是非譭譽，非所計也。
其七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
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
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
註釋
裛（yì）
古同“浥”，沾溼。
忘憂物
指酒。唐 白居易 《錢湖州以箬下酒李蘇州以五酘酒相次寄到無因同飲聊詠所懷》：“勞將箬下忘憂物，寄與江城愛酒翁。”
遺世
超脫塵世；避世隱居。 唐 王維 《贈從弟司庫員外絿》詩：“皓然出東林，發我遺世意。”
匯評
箋註陶淵明集
定齋曰：自南北朝以來，菊詩多矣。未有能及淵明詩語盡菊之妙，如“秋菊有佳色”，他華不足以當此一佳字，然終篇寓意高遠，皆由菊而發耳。
東坡曰：靖節以無事為得此生，則見役於物者，非失此生耶？
韓之蒼曰：餘嘗謂古人寄懷於物而無所好，然後為達，況淵明之真，其於黃花直寓意耳。至言飲酒適意，亦非淵明極致。向使無酒，但悠然見南山，其樂多矣。遇酒輒醉，醉醒之後，豈知有江州太守哉。當以此論淵明。
其八
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
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
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
提壺掛寒柯，遠望時復為。
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
其九
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
問子為誰與，田父有好懷。
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
襤縷茅簷下，未足為高棲。
一世皆尚同，願君汨其泥。
深感父老言，稟氣寡所諧。
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
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
註釋
倒裳
把衣服穿倒，形容倉促、慌忙。
紆轡
回車。明 何景明 《冬雨率然有二十韻》：“六龍墮青冥，萬象淪玄朔。 羲和 扶日行，紆轡竟焉託！”
匯評
采菽堂古詩選
此田父大有遠識。襤縷茅簷下，何反不足為高棲。將意又不特慕高棲者，已為田父識耶？稟氣句截然，吾駕句截然。
箋註陶淵明集
趙泉山曰：時輩多勉靖節以出仕，故作是篇。
其十
在昔曾遠遊，直至東海隅。
道路迥且長，風波阻中途。
此行誰使然，似為飢所驅。
傾身營一飽，少許便有餘。
恐此非名計，息駕歸閒居。
匯評
箋註陶淵明集
趙泉山曰：此篇述其為貧而仕。
其一十一
顏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
屢空不獲年，長飢至於老。
雖留身後名，一生亦枯槁。
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
客①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
裸葬何必惡，人當解其表。
按：① 一作各，又作容。
註釋
顏生 榮公
顏生，指 顏回。榮公，指 榮啟期 。春秋 時隱士，詳上【九十行帶索】注。
屢空
經常貧困。謂貧窮無財。《論語·先進》：“ 回 也其庶乎！屢空。” 何晏 集解：“言 回 庶幾聖道，雖數空匱而樂在其中。”
臨化
臨死的婉辭。
匯評
箋註陶淵明集
東坡曰：“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 寶不過軀，軀化則寶亡矣。人言靖節不知道，吾不信也。
東澗曰：顏、榮，皆非希身後名，正以自遂其志耳。保千金之軀者，亦終歸於盡，則裸葬亦未可非也。或曰前八句言名不足賴，後四句言身不足惜，淵明解處，正在身名之外也。
其一十二
長公曾一仕，壯節忽失時。
杜門不復出，終身與世辭。
仲理歸大澤，高風始在茲。
一往便當已，何為復狐疑。
去去當奚道，世俗久相欺。
擺落悠悠談，請從餘所之。
註釋
長公
張釋之子張摯，字長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當世，終身不仕。
仲理
漢 楊倫 的字。《後漢書·儒林傳·楊倫》：“ 楊倫 字 仲理 ， 陳留 東昏 人也……為郡文學掾。更歷數將，志乖於時，以不能人閒事，遂去職，不復應州郡命。講授於大澤中，弟子至千餘人。”
擺落
撇開；擺脫。清 吳偉業 《送何省齋》詩：“人生厭束縛，擺落須才氣。”
其一十三
有客常同止，取捨邈異境。
一士長獨醉，一夫終年醒。
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
規規一何愚，兀傲差若穎。
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
註釋
規規
淺陋拘泥貌。《莊子·秋水》：“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 成玄英 疏：“規規，經營之貌也。” 宋 劉伋 《不如意》詩：“高軒與華冕，儻來亦如寄。規規必欲求，愈勞終不遂。”
兀傲
孤傲不羈。唐 白居易 《效陶潛體》詩之十三：“兀傲甕間臥，憔悴澤畔行。”
匯評
箋註陶淵明集
湯東澗曰：醒者與世計分曉，而醉者頹然聽之而已。淵明蓋沉冥之逃者，故以醒為愚，而以兀傲為穎耳。
其一十四
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
班荊坐松下，數斟已復醉。
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
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註釋
班荊
謂朋友相遇，共坐談心。唐 高正臣 《晦日重宴》詩：“班荊陪舊識，傾蓋得新知。”
匯評
箋註陶淵明集
張文潛曰：陶元亮雖嗜酒，家貧不能常飲酒，而況必飲美酒乎？其所與飲，多田野樵漁之人，班坐林間，所以奉身而悅口腹者略矣。
石林詩話
晉人多言飲酒，有至真沉醉者，此未必真在酒。蓋方時艱，人各懼禍，惟託於醉，可以粗遠世故耳。
采菽堂古詩選
“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 超超名理。
其一十五
貧居乏人工，灌木荒餘宅。
班班有翔鳥，寂寂無行跡。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
歲月相催逼，鬢邊早已白。
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
註釋
素抱
平素的志趣、抱負。唐 韋應物 《端居感懷》詩：“沉沉積素抱，婉婉屬之子。”
匯評
采菽堂古詩選
固是至論。
其一十六
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
行行向不惑，淹留自無成。
竟抱固窮節，飢寒飽所更。
弊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
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
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
註釋
孟公
前漢陳遵，字孟公，嗜酒，每大飲，賓客滿堂。
其一十七
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
清風脫然至，見別蕭艾中。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
覺悟當念還，鳥盡廢良弓。
匯評
箋註陶淵明集
湯東澗曰：蘭薰非清風不能別，賢者出處之致，亦待知者知耳。淵明在彭澤，日有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語，所謂失故路也。惟其任道而不牽於俗，故卒能回車復路雲耳。鳥盡弓藏，蓋借昔人去國之語，以喻己歸田之志。
其一十八
子云性嗜酒，家貧無由得。
時賴好事人，載醪祛所惑。
觴來為之盡，是諮無不塞。
有時不肯言，豈不在伐國。
仁者用其心，何嘗失顯默。
註釋
子云嗜酒
揚雄，西漢蜀郡成都人，字子云。少好學，為人口吃，博覽群書，長於辭賦。家素貧，嗜酒，人希至其門。時有好事者載酒餚從遊學，而鉅鹿侯芭常從雄居，受其太玄、法言焉。
伐國
征伐別國。《左傳·昭公四年》：“召諸侯而來，伐國而克城。”
顯默
顯達與默默無聞。謂出仕與隱居。宋 曾鞏 《隆中》詩：“志士固有待，顯默非苟然。”
匯評
箋註陶淵明集
湯東澗曰：此篇蓋托子雲以自況，故以柳下惠事終之。《五柳先生傳》雲：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或置酒招之，造飲輒盡。
其一十九
疇昔苦長飢，投耒去學仕。
將養不得節，凍餒固纏己。
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
遂盡介然分，終死①歸田裡。
冉冉星氣流，亭亭復一紀。
世路廓悠悠，楊朱所以止。
雖無揮金事，濁酒聊可恃。
按：① 一作拂衣。
註釋
楊朱
楊朱，戰國初魏國人。《淮南子》卷十七〈說林訓〉「楊子見逵路而哭之，為其可以南可以北；墨子見練絲而泣之，為其可以黃可以黑。」東漢·高誘注：「道九達曰逵。閔其別也。」
匯評
采菽堂古詩選
彼捉而擲之者何人耶？欲隱彌彰。
其二十
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
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
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
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
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
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殷勤。
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
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
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
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
註釋
羲農
伏羲氏 和 神農氏 的並稱。
魯中叟
指 孔子 。 唐 李白 《早秋贈裴十七仲堪》詩：“ 荊 人泣美玉， 魯 叟悲匏瓜。”
洙泗
洙水 和 泗水 。古時二水自今 山東省 泗水縣 北合流而下，至 曲阜 北，又分為二水， 洙水 在北， 泗水 在南。 春秋 時屬 魯國 地。 孔子 在 洙 泗 之間聚徒講學。《禮記·檀弓上》：“吾與女事夫子於 洙 泗 之間。”後因以“洙泗”代稱 孔子 及儒家。
匯評
箋註陶淵明集
東澗曰：淵明自況於沮溺，而嘆世無孔子徒也。
東坡曰：“但恐多謬誤，君當恕醉人。”此未醉時說也。若已醉，何假憂誤哉？然世人言醉時是醒時語，此最名言。
采菽堂古詩選
夫濟世其明倫也。禮樂有細、大，今其大者莫或知也；細者則吾未之能已矣。世莫知吾，曷不飲酒？飲酒多謬誤，此其小小者也。吾不可如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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