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談村上春樹:閱盡人間春色的哲學家

李长声谈村上春树:阅尽人间春色的哲学家

你看了《刺殺騎士團長》了嗎?

村上春樹這部新小說一問世就備受關注,如今讀者對它的評價也褒貶不一、趨於兩極。有人稱讚村上作為小說家仍有野心與巨大的創造力,也有人懷疑村上是否走不出由他的風格所製造的高牆。

但不可否認,比喻的確是村上小說文體中的一大特色,帶著他鮮明的個人標記。

李长声谈村上春树:阅尽人间春色的哲学家

撰文 | 李長聲

沒錯,這位號稱“29歲前沒有寫過小說,一下筆秒變治癒大師”的日本作家,就是村上春樹。

村上愛比喻,這是其小說文體的一大特色。

村上小說具有寓言性,幾乎整個是一個隱喻,也頗多意象性比喻,比如井,但最為有趣的還是那些夾在字裡行間的明喻,大都乖巧得出人意外。我們不妨翻一下《世界盡頭與冷酷異境》,觸目皆是:

“電梯像訓練有素的狗一樣靜靜地等著打開門我上來。”

“胃脹得像海豚的肚子一樣,下腹怎麼也使不上勁兒。”


“話筒那頭沒動靜,把電話嚴嚴實實埋在沙中一樣完全沒動靜。”


“在我的像月球背面一般荒廢的小房間裡睡眠也準時襲來。”

李长声谈村上春树:阅尽人间春色的哲学家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譯者: 林少華

版本: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2年12月

村上春樹總是想得出比喻,千姿百態,例如寫沉默,那種手拿電話不說話的沉默,令人惶惑、緊張乃至於恐懼,被他比喻來比喻去:比如《發條鳥和星期二的女人們》中的這一段:

電話鈴響了十五回,然後斷了。鈴死掉了,像重力失去平衡一般深的沉默充溢四周。深而冷的沉默,如同被封閉在冰河裡的五萬年前的石頭。十五回電話鈴使我周圍的空氣發生質變。

再比如《人造衛星戀人》中的一段:

堇在電話那頭長時間沉默不語,有如東部戰線的亡靈們帶進來的凝重的沉默。

比喻新穎,讀者讀得開心,忍不住問:村上先生,虧你想得出來,那些別出心裁的比喻到底怎麼想出來的呢? 這幾年經常上網的村上是這樣回答網友提問的:

他說:“比喻這東西在寫的過程中很自然地順順溜溜就出來了。我不曾覺得自己比喻多麼好。我想,‘把各種事情寫得易懂點,有點實感’,‘讓人讚歎,佩服’,是本末倒置,用這樣的動機似乎難以想出好東西。”

(但他)又說:“一般的語言羅列,沒有說服力。要用比喻來說服,誘勸。拿出對方想像不到的、不強加於人的新鮮比喻,使對方嚇一跳,加以勸導。用俗話說,拉上床。”

李长声谈村上春树:阅尽人间春色的哲学家

我們先通過《挪威的森林》來看看村上春樹是如何用比喻出人意表的。

“你有多麼喜歡我?” 綠問。

“全世界森林的老虎都溶化成黃油那麼喜歡。” 我說。

“特喜歡你吔,綠。”

“有多麼喜歡?”

“春天的熊那般喜歡呀。”

“春天的熊?” 綠又仰起臉。

“那是什麼呀,春天的熊?”

“你一個人走在春天的原野上,對面來了一隻毛像天鵝絨的眼睛圓圓的可愛的小熊,這麼對你說啦,說:你好,小姐,和我一起打滾吧。然後你和小熊抱在一塊兒,在長滿三葉草的斜坡上骨碌碌打滾,玩了一整天。不錯吧?”

“真不錯。”

“就是這麼喜歡你。”

李长声谈村上春树:阅尽人间春色的哲学家

《挪威的森林》

版本: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1年2月

確乎出人意表,不過,也有點莫名其妙,老虎溶化成黃油,和小熊抱在一塊兒打滾,到底怎麼個喜歡呢? 或許出人意表就在這似懂非懂之間吧。村上的文字極淺白,童叟無欺,但淺白的手帕底下有戲法,讀來時常就不知所云,也就是日本人愛說的,語言明瞭,意思不明。

那麼,比喻怎樣才新鮮呢? 一說比喻,很自然地想到錢鍾書,他玩比喻於股掌之上,似乎比村上更老到。錢鍾書評論蘇軾,說:

他在風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豐富、新鮮和貼切,而且在他的詩裡還看得到宋代講究散文的人所謂‘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稱道的莎士比亞式的比喻,一連串把五花八門的形象來表達一件事物的一個方面或一種狀態。這種描寫和襯托的方法彷彿是採用了舊小說裡講的‘車輪戰法’,連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應接不暇,本相畢現,降伏在詩人的筆下。

那麼,比喻怎樣才新鮮呢?錢鍾書也有所指教,他說“不同處愈多愈大,則相同處愈有烘托;分得愈遠,則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穎。”

舉一個錢鍾書比喻的例子:“她眼睛並不頂大,或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

那麼如果要討論錢鍾書和村上的不同,我覺得錢鍾書的比喻常常是帶刺的玫瑰,而村上像一樹櫻花,基本是平和的,就像他那張中學生似的臉孔。

(如果說村上)語含諷刺,最常用的手法是以性作比(淫喻?)。不該正經的人講正經話,人們會覺得可笑,好像看小丑表演,而公認為正經的人一旦講不正經的話,人們便覺得他是在嘲弄了。

李长声谈村上春树:阅尽人间春色的哲学家

2010年於日本上映的《挪威的森林》劇照

村上文學很色情,說穿了,不少人為此而捧讀。正因為色情,依“分得愈遠,則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穎”之原則,他很少用淫喻,不必往錦簇堆裡再加花,而是更常用近乎無動於衷的腔調來講性,一副閱盡人間春色的或者哲學家的模樣。諸如,

做\愛是極其微妙的行為,跟星期日去商店買暖瓶是兩回事。(《世界盡頭與冷酷異境》)


我想起以前做\愛像山火一樣不花錢。(《避雨》)

說是分得遠,卻不可遊山玩水地一路走過來,而要像孫悟空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那樣省略中間環節,才出人意表。村上春樹為我們創作了一個實例:

做愛、性行為、性交、交媾、其他也都無妨,從這些詞、行為、現象我想像的總是冬天的博物館。當然,從做\愛到冬天的博物館有一點距離。換乘幾次地鐵,穿過高樓的地下,在哪裡把季節讓過去,要費這些工夫。但這樣的麻煩只開頭略有幾次,這種意識迴路的距離一旦熟習了,誰都能一下子就走到冬天的博物館。(《三個德國幻想》)

村上也認為比喻是文章的佐料,過多會令人生厭。日常會話他也愛打比方,以致夫人發怒,“不要對我也一個又一個地說那些討人歡心的比喻”。大概被夫人封口,他就更把小說當作比喻的用武之地,乃至氾濫。

最後借用《人造衛星戀人》中的一句話:“所謂理解,常常不過是誤解的總體。”比喻有時也造成誤解,而最終我們好像就理解了。

李长声谈村上春树:阅尽人间春色的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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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文豪——圍繞日本文學的冒險》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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