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社會瀰漫著“青年崇拜”,因為世界已經老了

现代社会弥漫着“青年崇拜”,因为世界已经老了

十二年後,2030年,世界範圍內65歲以上的人口數量將達10億。人類歷史上這是第一次,50歲以上的人口數量超過17歲以下的人口。屆時,中國65歲以上的人口比例將超越以長壽、適宜終老著稱的日本,成為全球老齡化程度最高的國家。從年輕人口主導的國家變為老齡化國家,中國所用的時間將是鄰國日本的四分之一。

當老齡化成為世界性難題,如何瞭解並正視其影響,重新思考變老?是每個人都需面對的課題。在老齡化難以逆轉的情勢下,個人該如何看待並適應一系列變化?

现代社会弥漫着“青年崇拜”,因为世界已经老了

人人都會變老,也終有一死。然而,在這兩件事真正降臨之前,我們永遠只是旁觀者。在現代社會,變老無異於一項禁忌,常和衰弱、無力、低能、低效的刻板印象相勾連。化妝品的廣告語、保健藥品的宣傳海報都喜歡打著“抗衰老”的旗號;工作招聘信息或徵婚廣告列出的眾多條件裡,年齡限制永遠是最搶眼的一條。想變年輕的人很多,卻沒人想變老。

衰老和死亡的體驗如此獨特——身強力壯之人難以描摹它們,大限到來之日,永久的離去又將所有秘密裹挾帶走;無論是文學、藝術,還是詩歌、哲學,都力求以更細膩的方式逼近真相,然而為了讓更多人瞭解,藝術家和哲學家必須找尋最精準的公共詞語,而作為“最本己”之事的死,卻不可避免地在這一過程中喪失其獨特性。就像表述疼痛會踏入語言的界限,語言在衰老和死亡面前也失效了。

讓·埃默裡,這位親身經歷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奧地利作家、哲學家在《變老的哲學》中這樣詮釋:變老是純粹內時間意識中的綿延,是人變成一束時間,在向內的凝縮中,感受到世界對自我的壓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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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老的人潛入時間中去

“在身體和靈魂中擁有時間”

“過了年我們再見。”一句稀鬆平常的告別,在老人那裡也會尤其謹慎。伴隨衰老慢慢侵蝕身體的活力,他們開始不那麼確信即將到來的事。對於年輕人而言,世界在眼前鋪展,時間不妨用於揮霍,他們擁有的是一個無限未知、大展拳腳的廣闊空間;而對老年人而言,時間逐漸沉入他們的體內、思緒、靈魂:

老年人的生命在身後,這個不再能實在地被經歷的生命,除了堆積的、被經歷過的、被度過的時間之外一無所是。

老者身負過往的時間,當這時間與記憶相遇,便會產生奇妙的化學反應。那些單調無聊的時間雖在親自度過時無比漫長,卻在老者的記憶中慢慢萎縮成一潭死水,甚至一個不可見的點;歡快的時間如此短暫,卻足以回味一生,因而尤顯豐富悠長。過去的時間始終在那裡,當下和未來卻不停被吞噬,只有變老的人才能夠理解——“不再有那麼多事情降臨在他身上”的含義。

现代社会弥漫着“青年崇拜”,因为世界已经老了

《變老的哲學:反抗與放棄》

譯者:楊小剛

版本:三輝圖書/鷺江出版社 2018年4月

如果說年輕是將身體拋入世界和空間,那麼變老的人則意味著“在身體和人們可以稱為靈魂的東西中擁有時間”。他越來越確認,時間不可回溯,不能逆轉,無法重來,除了與其纏鬥,別無他法,直到死亡將他從空間中徹底移除。

死亡是一個人的時間終點,我們畏懼談論它,是因為它將抹除我們存在的最後一點痕跡,摧毀我們對時間倒轉的渴望,“死亡消除了每一種未來的意義”,用埃默裡的話說,死亡就是一個人的“反世界”,是“對自身的否定”。因為“我的死亡”是一個偽命題:我在,死亡不在;死亡在,我就不在。

弗洛伊德說:“在潛意識裡我們每個人都確信自己不死。”人人都懷抱僥倖:別人才會老和死,而我一切安好。變老的人體驗過生理上的病痛、體力衰退、記憶減退,但只要還有一口呼吸,就還在反抗著死亡,直到死亡迫使他最終妥協,這份妥協是“麻木的妥協”,他必須在害怕與信任、反抗與放棄、拒絕與接受之間保持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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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年輕氣盛》(2015)劇照。該電影講述兩位老人在阿爾卑斯山腳下的一家酒店度假時發生的故事,關於衰老與死亡,其中一句臺詞為:“你年輕時一切都看上去都觸手可即,你擁有未來。可是當你老了,看什麼都覺得遙不可及,因為它們已經逝去。”

變成自己的陌生人

“他理解的世界已不存在”

鏡中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眼皮鬆垮,眼角下垂,滿頭銀髮,即便不笑,皺紋也依然清晰。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老的呢?站在鏡前的人陷入自我懷疑,內心湧起愛恨交織的情緒。穿過歲月而來的年輕自我,就這樣與鏡中的老者猝不及防地重逢,結果卻變成了自己的陌生人。

年輕時,他從未在意過自己的外表,因為周圍人尚能毫無不悅地注視它,無視它,忘記它;他也未曾在意過自己輕快的雙腿或健康貪食的胃。而當歲月洗刷過這一切,他的外表、雙腿、胃完全屬於他了,“那陌生的,因為已經從世界中逐出而不再朝向世界的面孔完全成了他的,是自我陌異和自我成就的交合”。

變老和他的身體之間建立起熟悉又陌生的微妙關係,身體的能量越來越少,質量卻與日俱增。他逐漸習慣了和疼痛、疾病、疲勞為伍。沉重的呼吸、疼痛的雙腿、虛弱的胃,身體成了他的牢籠,他“最後的避難所”。世界不再向他敞開懷抱,反而與他為敵。爬山時的坡度,游泳時的水溫,山谷間的飛蟲,都使他暴躁,原本賞心悅目的風景成了他“人格的背反”,處處與他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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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本傑明·巴頓奇事》(2008)劇照。本傑明出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停戰之時,但生來便像個老人的他被父親當作怪物,被遺棄在了養老院。本傑明在養老院與老人們一起生活,但本傑明逆向發育,反而越活越年輕。

除身體衰老外,文化衰老也降臨在他頭上。他開始不那麼理解這世界了,對那些媒體宣揚的時尚、年輕人口中的流行語產生了“遲鈍的反感”,日日迷失在“新詞組和新句組的茂密叢林裡”。他年輕時習得的語言符號系統逐漸失效,而恰恰是那個符號系統,曾被他用於描述世界,理解和掌握社會潮流、藝術觀點、意識形態、習俗規範,支撐他走到今天,並內化成為他人格的一部分。

世事變幻,這個符號系統被時代拋棄、更新換代了。“對變老的人而言格外困難的是:在一個雖然在他們眼前產生,卻越來越不由他掌握的時代裡去理解符號。” 他站在了過去自我的對立面,成了世界的“陌生人和怪物”。於是他每天都要學習新的符號系統,試著去了解那些新詞。

但新符號往往只有被頻繁使用時才是有效的,“只有通過創造新符號才能掌握新符號”。他被一個與過去矛盾的自我困住了,“他不再理解世界,他理解的世界已不存在。他被逼迫著理解無法理解的東西,這種逼迫就和過去的牢籠一樣不放他走”。

现代社会弥漫着“青年崇拜”,因为世界已经老了

科幻片《這個男人來自地球》(2007)中的主人公約翰自稱經歷14000年歲月,他因容顏不曾改變,每隔十年便需更換一次居住地點以防暴露身份。

承受他人的目光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現代社會瀰漫著“青年崇拜”的氣息,現有的社會和經濟結構下的生產和物質擴張需求,使得年輕和活力成為資本,在不同場合被反覆強化。除開篇提及的生理年齡外,社會年齡也被納入一個人的價值考量標準。

在某個年齡節點,“他自己仍舊相信為他保存的可能性,社會卻不再將這些可能性融入它為他塑造的圖像中去”。一個人做某件事之所以可能,是因為“社會尚且如此承認”,一個五六十歲的人想在全新的領域從零開始,幾乎不被認可;一個公務員直到退休還是科員,可能會遭人嘲諷。社會給我們每個人設定了一個社會年齡,“當這個年齡達到一定高度,我們完成了什麼,沒完成什麼就會被編進一個資產負債表”。

那麼如何才能有尊嚴、不抱怨地變老呢?埃默裡在書中提供了兩種辦法。一種是“和年輕人一起保持年輕”;一種是“從時間中抽身而出”,不靠追逐時間來肯定自己,也不因他人的評判否定自己,“不用青年的面具或者謊言重重的老年伊甸園欺騙自己”。他讓否定成了自己的事情,並起身對抗,投身於無法完成的事業。“這是他的機會,也許也是他在尊嚴中真正老去的唯一可能”。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埃默裡在全書的末尾引用英國詩人狄蘭·托馬斯的詩《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把反抗和放棄的權利緊緊攥在自己手中,不要溫和地走進為變老之人架設的任何陷阱之中。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雖然智慧的人臨終時懂得黑暗有理,

因為他們的話沒有迸發出閃電,

他們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英)狄蘭·托馬斯(巫寧坤 譯)

[ 對話泰德·菲什曼 ]

在世界範圍內,當人的壽命普遍延長,出生率下降,人口數量縮減,老齡化將成為每個國家發展過程中不可逃避的挑戰。

早在2005年,美國人泰德·菲什曼(後文簡稱菲什曼)就將目光瞄準大洋彼岸的中國。在《中國公司》一書中,他探討了鉅變中的中國是如何影響世界的。研究中他發現,中國兩次人口變遷改寫了中國人的生活,一次是從農村到城市的人口遷移,一次是家庭規模的急劇縮小。這兩點都指向同一個結果——老齡化。“人口變化,無論是全球化進程的因還是果,在我看來都是最為重要、也是容易被忽略的全球化特徵之一。”泰德·菲什曼意識到:“中國就是這個全球化故事的核心。”

當越來越少的年輕人必須供養越來越多的老年人時,會出現怎樣的社會圖景?老齡化會如何改寫我們的生活,改變我們看待生命和世界的方式?為了解開謎團,泰德·菲什曼走訪美國、日本、西班牙、中國的若干城市,同那裡的企業員工、僱主、經濟學家、政府官員、醫療人員、普通人交談,通過翔實的數據和大量實例,寫成《當世界又老又窮:全球老齡化大沖擊》一書。他試圖解答:世界不同國家的命運是如何通過人口老齡化聯繫在一起的。

现代社会弥漫着“青年崇拜”,因为世界已经老了

泰德·菲什曼(Ted C. Fishman),畢業於普林斯頓大學,新聞工作者,文章刊於《紐約時報》《今日美國報》《國家地理雜誌》《星期日泰晤士報》等。

“想長壽”VS“怕變老”

新京報:之前的採訪中你曾說:“為自己的老年未雨綢繆是非常困難的。”

菲什曼:人們很難從積極的方面去思考變老,似乎一想到老就會感到壓力。我們迷戀年輕,痛恨變老,尤其是變老後更加脆弱的自己。我們也很難想象自己身處的社會群體成為老者多於青年的老年群體,儘管這即將成為現實。這些都太讓人沮喪了。細想看,這種恐懼有點不可思議,畢竟我們都想長壽。我們其實生活在一個值得珍惜的年代——我們比我們的任何先人活得都要久。

新京報:《當世界又老又窮》中說,美國老人十人中至少有九人表示,獨立生活是他們最優先的選項。哪些現實原因會阻礙老人們獨立生活?在現有條件下如何提升老人的生活質量?

菲什曼:普遍的觀點認為,大部分美國老人都不是獨立生活的。這是錯的。的確有一些老年人待過養老院,意外、疾病或外科手術讓他們需要照顧,但養好之後他們就會離開。很多老年人會因為需要日常的輔助住進老年社區,但在生活上還是有很大的自主權。另外少於10%的老年人長期住在護理機構,這個數目也不小,但沒有人們想的那麼多。美國有1/9的老年人傾向於住在護理機構而不是他們自己家,這些也是老人中年齡最大的,包括90多歲的老人,他們的孩子自己也很年長,沒法提供他們所需的照顧。貧困也是一個因素,世界上很多國家都有這種情況。

即便上述困難存在,還是有很多方法能讓老人在家更容易地度過晚年。最好的辦法是讓社區把有類似需求的老年家庭集中在一起,用養老院裡提供服務的思維去提供社區服務。整片社區為居民統一提供交通、社會服務和醫療服務,在家中就可享受;還可以組織社會活動、成人學習班和其他服務,以幫助老人們保持身體健康、積極心態和社會參與度。在美國的一些城市,這種社區制度已經十分先進,但在全國並不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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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世界又老又窮》

譯者:黃煜文

版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8年4月

既然老齡化不可避免

新京報:正因為女性和男性擁有同等受教育和就職機會,從某種程度來說,晚婚晚育是性別平等的一個結果,但這同樣加劇了老齡化問題。這個兩難的處境有無答案?

菲什曼:女性解放雖然是造成整體老齡化的原因之一,但我們仍需將女性權利的崛起,包括獲得教育和經濟權利視為積極意義上的改變。事實上,人們比過去長壽的一個原因,就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比例提高,女性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健康,經濟上更獨立。另外,女性解放也使新生兒死亡率大大降低。或許我們不應該將女性解放和社會老齡化這兩件事視作“兩難”。事實上,正因為女性受更多教育,對未來發展起到更重要的作用,老齡化社會所需面臨的諸多挑戰才有其答案。

新京報:高自殺率、獨居、貧困,和其他國家相比,為什麼日本65歲以上的男性會有這麼悲慘的晚景?

菲什曼:對於日本而言,老齡化是很矛盾的一件事。我們都知道日本是最適合終老的國家之一,日本人平均比其他任何地方的人更長壽、更健康。然而,對相當數量的日本男人而言,變老無異於心理上的折磨。同樣是那些讓人健康終老的因素,比如日本社會生活中“不給人添麻煩”的特質,極有可能成為“無緣者”,或者那些對變老、貧窮難以啟齒的人不幸的原因。

新京報:無論是美國還是中國,隔代養育的現象已經非常常見,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出現?這對孩子和家庭有怎樣的影響?

其實在19世紀之前,人壽命短,大多數人在做上祖父母之前就過世了。所以更有可能的傳統其實是,孫輩需要照顧更虛弱的祖父母。我第一次得知這個事實是一位中國的社會學家和我說,他覺得現在的中國人認為隔代養育屬於文化“傳統”很有意思,因為這是現代社會才出現的現象。然而,我認為這其實還是個好現象,它體現了家庭的可塑性。

现代社会弥漫着“青年崇拜”,因为世界已经老了
现代社会弥漫着“青年崇拜”,因为世界已经老了

5月26日《新京報·書評週刊》B01版~B12版

「主題」B01 | 老了的世界, 老了的我們

「主題」B02 | 泰德·菲什曼 鉅變面前, 故事比數據更接近真實

「主題」B03 | 反抗與放棄: 變老意味著什麼?

「主題」B04 | 未富先老: 中國老齡化不可承受之重(1)

「主題」B05 | 未富先老: 中國老齡化不可承受之重(2)

「主題」B06 | 學習做一個會老的人,如何優雅地老去?

「文學」B07 | 梁秉鈞: 雷聲中他依然選擇蟬鳴

「紀念」B08 | 向死而生, 才能死而後生

「藝術」B09 | 比亞茲萊、魯迅與《鑄劍》

「歷史」B10 | 對話大衛·阿米蒂奇: 重構歷史中的“內”戰

「書情」B11 | 《長大之前一定要看的1001本童書》等6本

「視覺」B12 | 說你胖,你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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