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著時，沒有日子，人走了，就有了日子。爺爺已離開這個世界一個月了。
許多天來，我不知道自己是痛至麻木，還是冷漠至極。每天除了上班工作外，就是胡吃海喝，倒頭即睡，睡夢中，卻一次都不曾夢見爺爺。難道，爺爺生我氣了，要天人永隔，音斷信絕？
爺爺，孫兒不孝，惹您生氣，以致魂不牽夢不繞。
朋友說，能吃能睡即為福。我黯然。體重激增著，心卻荒蕪得如同沙漠，了無色彩，空洞得無邊無際。我知道，自己陷入了一種巨大的無助的悲哀之中，這是一種直視死亡卻又無能為力，極無助又伴極大挫敗感的悲痛，我不相信，就這樣永遠告別了爺爺，我想，我和爺爺，應該有一個關於我們爺孫間的正式告別。哪怕，一篇文字，也行。
幾年前，爺爺還很硬朗時，三姑就讓我給爺爺寫一篇文章，忘記了當時我是如何作的回答，只覺得應該給爺爺寫一篇文章，但總不知從何寫起。爺爺是一部大書，翻到哪一頁，都厚重得讓我無法卒讀。幾次提筆欲寫，卻總無下文。練筆本上，《爺爺是一棵挺立的大樹》的文題和一小段話，仍很醒目又無下文地呈現著。今天，我要寫一篇關於爺爺的文字，把自己從失去爺爺的痛苦中釋放出來，鼓勵自己開始新生活。因為，我覺得，爺爺一直是疼愛我的，他願意我活得精神一點，是不是，爺爺？
寫到這兒，淚水模糊了雙眼，心疼，心痛。爺爺，且許我暫停一小會兒，讓我大放悲聲，釋放一下。
十分鐘後，我回到桌邊，繼續寫這篇文章。
爺爺，這是我第二次大放悲聲地哭您。第一次是4月3號，農曆二月十八那天中午，接到三姑電話，得知您辭世，我不由大放悲聲，嚎啕痛哭，哭了十幾分鍾。
兩次痛哭，都是家裡沒人時，我一個人痛徹心肺地哭，哭得鼻涕眼淚，滿臉都是，哭得氣噎聲絕，酣暢淋漓，真個是稀里嘩啦哭美了，哭透了，以致在您葬禮上，我都沒有了眼淚再哭一場！您出殯下葬時，我想，我會再次痛哭流淚的，您在世時疼愛的孫女婿，還特地悄悄塞給我一包紙巾，他知道我對您的感情。可是奇怪的是，我竟然又沒哭，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這緣於九十高齡的您的喪事，被大家認為是“喜喪”。幫忙的人和來送您最後一程的親戚們，都沒有眼淚。原本，我想在姑姑們痛哭的情景感染下，也能再大哭一場，好讓親戚們看到，您沒白疼我這個孫女，可是，最終，我這個白眼狼孫女，又讓您失望了。棺木入土時，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別的女的都遠離墓穴，我卻不害怕，不避忌諱，一直站在旁邊看陰陽先生指點兩個弟弟擺放您的位置，我沒掉一滴眼淚，只想狠狠記住您的面容，來世再做爺孫倆。“臨穴頻扶棺，至哀反無淚”說得就是我這樣吧。活著時，您沒看到給您寫得文章，去世後，沒當人面大哭一場，以示惜別。爺爺，您知道，我是不善人前渲染表演的，您就原諒我這個愚鈍不孝的孫兒，讓我淚流，在無人處吧。
現在，沒有人再要求我寫寫您了，我卻想寫您，想和您好好告個別，讓我從失去您又不相信您已離去的虛幻中，清醒過來，面對現實，繼續生活，因為我還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有很長的路要走。
三年前的清明前夕，我們這個大家庭是多麼的幸福圓滿啊！您和奶奶住在一套向陽而明媚的小樓房裡，四世同堂，兒孫繞膝。今天這個兒女來，明天那個孫子來，來得人沒有空手的，不是熱騰騰喧乎乎的花捲油餅包子，就是鮮嫩嫩綠油油的時令蔬菜，不是味道純正的土雞土蛋，就是甘甜濃郁的牛奶水果。享受著兒孫後輩們各種孝敬的您們，身體都還可以，和兒女們分開居住，自己做飯，生活閒適自在，舒心樂呵！
陪伴了您人生65年的老伴突然走了，您變得孤單而又落寞，沉默寡言，悶悶不樂。幸而您看到了奶奶喪事的隆重，兒孫後輩們待您一如既往地孝敬，時常看望，甚至比以前跑得更殷勤了，倍感欣慰時，您又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向我們表示，想多活幾年。我們鼓勵您，“嗯，就是，要好好活，活好好的！”看到您又有了開朗的笑容和言談，我們做後輩的，就放下了心，各自安穩安心於工作、學習和生活中去了。
誰知，這樣的生活，僅僅三年，爺爺就突然撒手人寰，棄我們而去了！
總覺得這結果很突然又似乎在預料當中，因為父親和叔叔早就準備好了爺爺的棺木和壽衣，姑姑們也準備好了壽棺中的被褥鋪蓋。我們去看爺爺時拿的東西也越來越簡單了，因為叔叔總是叮囑我們不要拿太多油膩甘肥的東西和大魚大肉了，說爺爺吃不動了也吃不了了，我們認為的“鮮美甘醴”成了他的大愁，他因身胖也不敢再吃了。但爺爺，的確是肚子越來越裝不住東西了，好似小孩一般，總是很饞，想吃肉，吃了肉又拉肚子。大家就限制他吃東西的量，這一限制，又加劇了他的“饞”和“飢餓”，於是，有時剛吃完飯不久，爺爺就又問“啥時吃飯呢？”這使得大人們常常解頤，說爺爺老糊塗了，我卻總有點兒擔心，萬一爺爺真的餓了呢？
就在這樣身體狀況時而不錯，時而惡化的變化中，爺爺一天比一天瘦了，輕了，有時我感覺他說話都沒有力氣，只好成天躺著，但始終，爺爺的頭腦很清醒，能認識每一個家人。
雖然知道年屆九十的爺爺，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總有一天會魂歸天國，但為孫的私心，總是不願去想那一天，尤其是不想那一天來得如此突然！
心中曾有多次設想，應該和您這樣告別——
您身染沉疾，纏綿病榻，兒孫侍湯奉藥，苦不堪言。終於，您壽終正寢，我們痛哭一場，送您入土為安，從此，心中了無遺憾。
您心康體健，言談如常，兒孫看望，笑語盈盈。突然無疾而終，我們痛哭一場又一場，送您入土為安，從此，心中些微遺憾卻永遠感激您對兒孫後輩們的體貼。
您大病沒有，小病不斷，時而康泰，時而痛楚，兒孫後代們時而奔波，時而鬆弛。終於，您趁人不備，撒手人寰，我們痛哭不已，送您入土為安，從此，心中有無遺憾，全在個人心中。
現在看來，您的離世與我心中的第三種設想不謀而合。我的心中是留有遺憾的，本來打算明天就清明放假去看您的，還早早計劃今年要給您過九十歲生日，可是，距離您生日還有一個月，您卻等不及，走了……
其實，我應該是有心理準備的，但年輕愚昧的我缺乏經驗，不，只是不願那樣去想。
3月25日，是奶奶去世三週年忌日。我們做兒孫後輩的燒紙紀念，完事後，在父親那兒大家相聚一堂，吃吃喝喝。我為躺在床上的您掖好被子，問候您，您簡單回答了我，便沉默地看著大家吃喝，自己卻無一點食慾。後來，您坐輪椅看了大弟新蓋的樓房，轉了轉父親的院子，便被叔叔催促著回長征去了，叔叔姑姑們說，您糊塗了，看見我家窗子，問啥時這安了扇窗戶。上車時，我和大弟二弟扶您上車，您竟腿腳無力抬起，二弟蹲下，抱起了您放入車中……
那時，我都沒有想到您會體衰力竭到如此地步，一兩天後，爸爸和二叔給您輸入了白蛋白，十天後，您趁大家不備，撒手人寰……
接到三姑電話時，驚詫不已，有些不相信。我略帶責備的口氣問姑姑，“怎麼不叫我們一下呀？”姑姑說，“給你們發了視頻。”就是這段視頻，成了我心頭的一顆硃砂痣和催淚彈。視頻中的您，好像痰堵了，嘴張著，喘著氣，手亂抓著，繼而又說，“哎喲，上不來氣了，”就是這短短几十秒的視頻，成了您去世前半小時留給我們的唯一的活面影像，成為我們見您的最後一面。記得初看時，一邊流淚，一邊急不可待地和二弟媳一起不約而同地說，“姑呀，別拍視頻了，趕緊拍我爺爺的後背呀！”現在每每看那段視頻，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面……
人活著時，沒有日子的多少，人走了，就有了日子了，寫完這篇文章時，您已走了一個月了，爺爺。
也許您要怪我，寫這麼一篇沒啥看頭的文章，還費時這麼久？爺爺，每每提筆寫，我就止不住流淚，就這一篇沒看頭的文章，惹我流了很多的淚水呢！我後悔沒能見上您最後一面，沒能完成您多年前重遊定西故地的心願，沒能侍奉您床前煎湯問藥……
爺爺，您的離世，讓我更加明白，人的一生多麼短暫倉促，當擁有親人時，我們應該親愛珍惜，盡己所能，行孝施順。不要等到沒了時，讓遺憾成為心中的一根銳刺，想起就疼，一動更疼！可惜我懂得這個道理時，沒有了您。但我會把這個道理教給我的，施予您的長子長媳——我的父母身上，讓他們健康舒心地活，活個超過您的高壽，不枉人生勞累一場，不負歲月教我懂得。年輕時，我總以為老去、死亡是別人的事情，與自己無關，當橫亙在歲月中最老的人，最親的人走了時，才知道我們都在年齡裡漸漸老去，餘生，就剩下活在年齡裡，敗在歲月中，跟日子周旋了。爺爺，請賜我力量，讓我和日子好好周旋！
爺爺，高壽九十，在祖太爺三弟兄十個兒子中，排行第五，最後一位離世，至此，爺爺輩一代人全部告終。
一代人風煙俱靜。
作 者 簡 介
李豔豔，筆名鋤禾午，甘肅省作協會員，甘肅省雜文學會會員。大學文化，中學教師。喜歡閱讀寫作。近年在省內外20多種報刊雜誌發表各類文章500多篇。著有散文集《花開有聲》。自覺教書育人和寫作是人生樂事，願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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