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敏
早晨剛一睜眼，又不得不合上眼皮。是什麼如此明亮？那種亮，已近太陽的光芒。再睜眼時，已沒有那種微微刺痛的感覺。不經意往窗外一望，我才發現，屋內的亮是來自窗外。
窗外的一切，除了白，還是白。
片片柳絮，與我隔著一方鋁合金窗，看似漫不經心，飄啊飄的，其實暗地裡正彼此較著勁，比著誰舞得最輕靈，誰笑得最可人，誰又最先完成所有的過程，達到最後的仙境。
昨夜臨睡時，我還往窗外看了看，那時候，天空是黑的，北風是狠的，路燈是冷冷的，星星是沒有的，一切如常。那時候，我心中縱有千百種設想，也不曾預料這場大雪的不約而至。
如此說來，是雪之精靈，刻意準備著要給世間如我之凡物一個意料不到的驚喜麼？
就像小時候，幾乎每一場大雪的到來，都在給我們的快樂層層加碼。下大雪了，要過年了。在某場大雪的清晨，母親照例將一套新衣服放在我枕邊，輕輕喚道：兒呀，快點起床，穿上新衣服，今天過年呢！
平時非得要母親往屁股上連拍幾掌才能起床，而這個時候，我總是一骨碌爬起來，三下兩下就將新衣套在了身上。那時候，每年的冬天，尤其是快過年時，大雪都會如約而至，一場兩場，三場四場。再拮据的日子，在大雪的潤滑下，也變得漸漸豐盈。過年，就是雪花所結出的碩果了。那時候，一本新書，一件新衣，一個惹眼的紅包，一桌肥得流油的菜，一掛噼裡啪啦四處飛濺的鞭炮，有哪一樣，能夠不讓我歡呼雀躍？那時候，一身簇新的我們，在雪地裡撒著歡。那時候，快樂長上了翅膀，衣服的清香，雪花的溫暖，就是翅子下習習的風。
日子漸漸豐盈，母親卻漸漸枯萎。雪越下越小，雪也越下越少。一個又一個暖冬，幾乎令人對雪失去了最後的期待。沒有雪花點綴的新年，那種快樂，即便是一輪殘月，我們也已經不再失望。或許，上蒼一直懂得我們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那種渴望，才會不動聲色，在我們夢蝶的時候，悄悄設置一場美麗的邂逅。所以，在我們夢中翩翩起舞的蝴蝶，才會如此的玉潔冰清，如此的空靈飄逸。
我推開窗戶，一股暗香撲鼻而來。
剎那間，我以為那輕舞飛揚的不是雪。那是潔白的梅花，從飛天手中徐徐滑落。那暗香，來自飛天的霓裳。梅花似雪，雪似梅花，似和不似都奇絕啊。不論是“撒鹽空中差可擬”，還是那“莫若柳絮因風起”，都不足以形容雪花飄飄的浪漫與純淨。一陣尖叫聲，一串嬌笑聲，幾朵紅梅，幾朵黃梅，綻放在冰天雪地，那是幾個小孩子，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一邊堆雪人，一邊打雪仗。
曉來重衾足不熱，
卻怪紙窗明太澈，
小童狂喜排闥來，
報到空庭已堆雪。
……
壓篷大雪苦無飲，
至今典卻相如裘。
……
將如何， 雪不止，
隨風飄揚低復起，
散入千村萬村裡。
山僧持帚仰看天，
昨夜廚空已無米。
這是清代詩人黃景仁的《曉雪》，一首《曉雪》，道出了黃景仁既喜且愁的複雜心情。從清朝到二十一世紀，穿越時空的隧道，同樣的曉雪，同樣的“小童狂喜”，卻沒有了詩人“壓篷大雪苦無飲”的缺憾，沒有了山僧“昨夜廚空已無米”的煩惱。
我們的雪，不是黃景仁的雪，他的雪，浸染了濃濃的愁。
“燕山雪花大如席”，我們的雪，也不是李白的雪，他的雪，太誇張。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我們的雪，更不是毛澤東的雪，他的雪，太博大。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我們的雪，絕不是柳宗元的雪，他的雪，太寂寞。
那麼，我們的雪，是怎麼樣的雪呢？我覺得羞愧。作為一個作家和詩人，我窮盡了腦中所有的詞彙，竟不知如何定義我們的雪。我覺得困惑。有雪的日子，我們似乎不缺什麼。無雪的日子，我們似乎亦不缺什麼。可是，那麼多無雪的日子，快樂為何總距我們一步之遙？多年寒窗苦讀，卻總是書到用時方恨少。生活越來越好，卻總有別人比我們過得更好。工作越來越好，我們卻不敢有絲毫鬆懈，生怕一不留神，自己會被淘汰出局甚至因此而萬劫不復。佛祖說，眾生之所以覺得痛苦，是因為在我們腦海裡盤旋著三條毒蛇：貪、嗔、痴。我們明明懂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卻仍然無法抵擋塵世間層出不窮的誘惑。
一朵雪花飄落在我額上。剎那間，我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身後，傳來妻子興奮的聲音。
“知道嗎兒子，婁底下大雪了。”
妻子醒來了。她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兒子打電話。
“老媽，這邊也下了！”
兒子在另一座城市，我卻分明看到了他那因激動而暈紅的雙頰。我的耳畔，又迴響起母親那句話：兒子，快起床，今天過年呢！
今天不是過年，今天卻比過年更開心。這場久違的大雪，激活了所有母親的快樂，也激活了所有兒子的快樂。快樂其實一直潛伏在我們身邊。“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是那無窮無盡的慾望，遮住了我們的雙眼。我們的雪，原來只是一杆小小的拂塵，她重新明亮了我們的雙眼，讓我們能夠清楚地看到，幸福不在彼岸，幸福就在我們內心最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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