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珺:只身打马过草原

虽然已经在北京生活了15年,但是导演李睿珺说话时仍然会带出甘肃口音。李睿珺自言不仅不会说北京话,而且普通话说得也不太好,“因为甘肃话是不会说前鼻音和后鼻音的。”或许,正是这种语言上的疏离,让李睿珺的几部电影都弥漫着乡愁,带着漂流和苍凉之意。

李睿珺导演新作《路过未来》正在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专线上映。遗憾的是,同其之前的《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和《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一样,《路过未来》的境遇也是口碑不错,但票房惨淡。或许是因为他的电影太过真实,在这个人人都加滤镜生活的时代,真相会让人刺目、不忍卒视。

不过,李睿珺显然并未因此受挫,对他而言,拍摄表达内心的电影是他早就为自己坚定选好的道路。他是因为喜欢做电影,才选择做导演,这与因为想做导演才去拍电影,是两码事。“如果你只是想要做导演才去做导演,其实你并不是喜欢电影,只是喜欢导演这个称谓而已。”

李睿珺:只身打马过草原

我们很多人都跟自己心目中的未来擦肩而过

《路过未来》入围了2017年戛纳国际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时隔一年得以上映。电影讲述杨耀婷(杨子姗饰)是在深圳出生长大的甘肃人,除了办理身份证外,她再没去过甘肃。如今在深圳打工二十多年的父母决定返回甘肃农村老家生活,杨耀婷看到父母在村子里生活并不如意,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把父母重新接回深圳生活,却面临着一系列的生存困境,小混混新民(尹昉饰)的出现,改变了她的生活。从城市到乡村,从故乡到他乡,故乡是异乡,异乡也是异乡,《路过未来》中的苦涩真实得残酷。

说起创作这部电影的初衷,李睿珺透露说是几年前他回家过年,看到很多在他小时候离家出去打工的叔叔们都回来了。“他们老了,在外面干不动了,想回来留在村子里。因为离家太久,无法融入其中,但是在外边也待不下去,这种情形变得彻底尴尬了。他们回来以后也没了地,一个农民失去了土地,就意味着你的根断了。这种情况很触动我,后来我发现这样的群体有两亿六千万人左右,他们都面临着心灵跟精神的归属问题,所以就写了《路过未来》这个剧本。”

《老驴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和《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被称为李睿珺的“土地三部曲”。这次《路过未来》虽然将背景设置在了深圳这个城市,却依然与前几部一脉相承。“前几部电影里父母都出去打工了,一直是缺席的,所以到《路过未来》,很自然讲述曾经打工的那些父母,到底在外面过得怎么样,他们在外面长大的子女会怎么样。他们面对的是回不去的故乡和留不下的他乡。”

何以取名为《路过未来》,李睿珺解释说一开始他创作剧本时就叫了这个名字,“意思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到另外一个城市去追寻我们心目中,设定的那个未来。但是其实到头来,会发现我们很多人都跟自己心目中的未来擦肩而过,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追寻到自己心里面设计的那个未来”。

李睿珺:只身打马过草原

片中男主人公的名字叫新民,李睿珺笑说新民其实是他一个小学同学的名字,但写剧本时,觉得这个名字非常贴切。“‘新民’是他在深圳的生活状态,好像是一个新兴的移民来到这个城市。”

除了新民和耀婷,两个人各自在片中还有网名,分明是“沙漠之舟”和“雾中风景”,同样,这是被李睿珺赋予了意义的名字。李睿珺表示“沙漠之舟”代指骆驼,众所周知骆驼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生存能力很顽强,新民也一样。他很孤独,母亲很早离开他,父亲又去世了,他在这个城市里面是个孤儿,可是仍艰难乐观地生活着。另外一层意思,起名为“沙漠之舟”是说他对他的根源和故乡,有一点点眷恋。

李睿珺:只身打马过草原


大家都是离开自己家乡的人

《路过未来》中弥漫着浓浓的哀伤,从城市到乡村,从故乡到他乡,对普通人来说,活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的命运无法掌控,未来更是无法预见。而乡愁更是李睿珺频频触及的话题,对此,李睿珺表示,人们都处在时代大流动的背景之中,乡愁可能只是说一种埋藏到心里面的对于故乡的眷恋,和已经逝去的一种情感的依恋。

对李睿珺而言,他对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最早的印象来自于爷爷每年过年时买的年画,年画上大部分印的是大城市的豪华建筑。现在,他离开家乡生活在这张“年画”中已经15年,办了15年的暂住证,所以每一年都会有人提醒他,自己只是暂住在这里而已。在他看来,现在有无数人离开家乡,投入到年画般的大城市,可是在拼搏了一辈子后,有多少人可以叶落归根?更可悲的是,恐怕很多人会像《路过未来》中讲述的,回到故乡却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北京下雨时,是李睿珺最为感到亲切的时候,因为那时他会闻到雨滴跟水、跟草、跟泥土产生的一种土腥的味道。“这会让我找回我精神上童年的味道,这个味道让我觉得这个城市突然间还有一丝亲切。”

也因此,这些年来李睿珺一直拍摄关于农村,关于老人和孩子的电影。在他看来,生活在这个时代,有责任去记录和展现普通人的生活。“假如20年后我们想通过电影了解20年前的中国是什么样子,结果没有,那是我们这一代电影人的失职。电影除了娱乐功能外,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够通过这些电影,了解到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时间线上的不同纬度的别人的喜怒哀乐和他们的生活,我觉得我们有责任和义务去了解这个世界。”

李睿珺:只身打马过草原


我不是合格的编剧,因为我一直在抄袭生活

李睿珺认为作为一个影像创作者,关注生活是最自然不过的,而生活中更多的是普通人。“英雄的故事需要去被讲述,但是生活中更多的是普通人,比如说耀婷父亲,他们代表的这个阶层,就是农民工一代和二代。中国有两亿六千万的农民工,这么庞大的一个人口群体。但我们在五万块银幕上,很少能看到他们的故事和他们的情感。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正视,这个时代中受伤的人,或者不如意的人,而不宜一味地夸耀和赞美。这可能才是艺术的价值和魅力吧。”

片中周云蓬客串的歌手在唱歌,可是没人注意,大家都在拍旁边的狗。李睿珺说这是来自他的亲身经历,几年前他在南京,看到一对盲人夫妇在卖唱,他们唱得很好,但是路人连一个目光都没有投过来,也没有人驻足。而仅仅在距离他们两米远的地方,大家围着一只白色萨摩耶狗拍个没完。

还有一次在深圳,李睿珺看到人行道的马路边上有一个三四十的女人一直躺着。“她可能失业很久了吧,没钱吃饭,就躺在那儿, 地上铺了一张纸写着,‘大家能不能给点钱买口饭吃’,人们路过,却没有停留。过了一会儿,有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骑着自行车过来,他的车边挎着一个很大的液化气瓶,我看到他过来时一直注视着这个躺在地上的女人。我突然间心里一阵酸楚,我非常感动,但同时我又觉得愤怒,心情真的是五味杂陈。只有在同一个阶层,他才会体会到那种别人的不易和艰辛,虽然他没有给她钱,但是我觉得,那个目光足够温暖,那个场景让我真的难受了很久。”

电影不是个赚钱的工具,电影必须只是电影

李睿珺的导演梦从大学时开始。他毕业后跑到北京想实现自己的电影梦想,但是找不到投资,最后用了家人打算盖房子的10万元,又跟亲朋好友借钱凑了30万元,在2006年拍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夏至》。为了还债,他拍婚庆,打工,还了七年。之后,随着他的几部电影陆续获得鹿特丹电影节、威尼斯电影节、东京电影节、柏林电影节等多个国际影展提名,李睿珺也成为中国最被看好的新生代导演之一,成为投资商看好的“潜力股”。

李睿珺说2014年左右有14个项目找过他,有的开了很高的价,但是他因为不满意剧本都拒绝了。别人劝他说导演费那么高,一两个月就可以赚一笔,改善生活多好,可是李睿珺还是拒绝了。

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喜欢那个剧本,就无法投入地把它做好,这样做出来的东西有问题,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别人的不负责。“而且关键是,一个导演花两三年时间拍一部电影,我三十多岁了,还有多少个两三年,我宁可花两三年做一个我自己有兴趣的事。我不想把拍电影变成一个痛苦的事情,我希望我的电影全部是我真正想拍摄的。我想拍摄我认为真正值得关注的人和事情,我觉得它是有价值和意义的,我不想轻易地浪费掉我这十部或者二十部电影的机会。”

李睿珺曾在一个小胡同里的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平房里住了11年,房间里没有厕所,没有洗浴间,所以业内对他的“富贵不能淫”大加赞赏。可是李睿珺说自己没有那么伟大,“我从来没有在‘坚持’,我只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李睿珺:只身打马过草原

李睿珺说如果当下中国有90%的导演在拍《路过未来》这样的电影,那他可能会转头去拍《复仇者联盟》这样的爆米花电影或者是其他类型的电影。但事实并不如此,所以他会继续拍摄现实题材:“电影是我跟这个世界进行对话与沟通的媒介,电影不是个赚钱的工具,电影必须只是电影。”

李睿珺说他也经常看商业电影,但是市场需要《路过未来》这样的电影,电影市场应该是更多元更丰富。“就像超市一样,给观众有选择的机会。而不是你只有这几种类型,你只能这样。比如我们去菜市场,我们可能买青菜、萝卜,有一块钱的、有八毛钱的、五毛钱的,而不是说整个菜市场只卖一种东西。那不是菜市场,那是专卖店。当变成专卖的话,那就不是自由。”

就像《路过未来》中李睿珺选用的海子的诗歌《九月》中说的,“只身打马过草原”,李睿珺的电影之路注定孤独且决绝,但却会在中国电影史上留下深刻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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