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破小說」抹不去的名字

透過二十七樓的落地窗望出去,樓下是一片開闊的廣場,廣場上行人如織,他們提著或大或小的行禮,如螞蟻搬家一樣慌亂匆忙,他們是在為生活而疲於奔命。

十六年前,他也是他們中的一員,迷茫彷徨,恐慌未知。如今……

如今他可以悠閒地站在這二十七層之上,點一支雪茄,推一推鼻樑之上的金絲眼鏡,在繚繞的煙霧裡俯視窗外的芸芸眾生。十六年前的那個他彷彿從來和他無關,他從來喜歡的,都只有現在的自己。

十六年前,他也像那些如螻蟻般的人一樣,倉皇奔逃,亡命天涯。只是……

只是別人奔逃的是自己原來的生活,他奔逃的卻是原來的自己。別人奔逃是為了改寫命運,過上幸福的生活。他的奔逃是為了刪除過去的自己,塑造一個新的自己。

他做到了。

他腳下的這座大樓,大樓的一到六層,產權證明上是他的名字。和這座大樓相隔一個廣場的,是廣州火車站。寸土寸金的地段,令他的名字顯得格外地金光燦燦!

當然更不用說物流園、碼頭、商場、房產;更不用說政協委員、五一勞動模範、義工協會副會長,這個名字早已被套上了無以復加的光環。

可是,這叫了十六年的名字啊,為何他還是感到那麼地陌生呢?

他總是無法抑制住隨著繚繞的煙霧蔓延開來的回憶,那些回憶總會提醒他曾屬於另一個自己。於是,他常常痛苦地深陷在大班臺後的老闆椅裡。

這一刻他又坐在他的老闆椅上,將菸頭重重摁滅在玻璃菸灰缸裡,一如摁滅他沮喪頹廢的神情。他並沒有起身,卻笑容可掬地歡迎著辦公室裡來的兩位不速之客。

聽口音,這是來自北方的兩位客人。這兩人並沒有做過多的自我介紹,而是把各自的警官證放在了大班臺上。

他當然認得這證件,也當然聯想到了一些事,只是這些年對付這種例行檢查,他早已經駕輕就熟。所以,即使警官證上的工作單位猶如一把利刃紮在他的心上,他也沒有絲毫的慌亂。

他撥了內線電話做了一番安排,接著是從容地表達自己毫無來由的歉意,盡顯主人的優雅。他說話時直視著兩位警官,眼睛裡是一眼便可洞穿的坦然,仿似不設任何防線。

兩位警官,不知道你們今天來有什麼吩咐?他完全沒有要面前的兩個人回答的意思,而是接著說,我這個人特別喜歡交朋友,特別是你們公安上的朋友。你們是人民的保護神嘛,有你們在,我做生意就放心好多的。我的生意做的很大,方方面面的都有,所以常常和這邊的孫總隊長、李支隊長、張局長他們打交道,我和他們都熟,晚上我做東,給你們引薦引薦。

兩人微微一笑,並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將一張黑白照片擺在大班臺,牢牢盯著他的眼睛問他,這個人你見過嗎?

他推一推金絲眼鏡,煞有介事地端詳著這一張一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中是一個瘦骨嶙峋的年輕男子,顴骨和臉頰特別突出,帶著桀驁不馴的神情。這一刻,猶如四肢百骸的血液瞬間迴流一般,他的心臟驚懼戰慄。可是,十六年的江湖打拼,在拼殺開的無形血路中,他早就學會了如何不動聲色。穩定壓倒一切,泰山崩於面而不瞬,是成功者必備的素質。

這個人我當然不認識。他同樣沒等對面的警察說話,而是接著說,我是個生意人,和南來北往的人打交道,但這個人,我確實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他犯了什麼事嗎?

不可否認,他已經練就到了爐火純青的境地,他居然像一個多嘴的長舌婦,迫不及待地要探聽發生在鄰居身上荒誕不經的故事。

兩位警官對視了一眼,他們的第一步棋無功而返。也沒什麼,既然你不認識,也就沒必要知道了。

可是他怎麼會不知道!他清楚地知道,照片上的這個男人是如何將一把利刃刺進了別人的心房,鮮血淋漓。

1996年3月11日這一天你在哪兒?在做什麼?

時間都過去那麼久了,誰還能記清這個呀!他直截了當地說,臉上的笑堆成了一朵花。

那一天發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你仔細回憶一下。兩位警官帶著毫不客氣的語氣提醒他。

他又點燃一支雪茄,慢條斯理地說,不行,我記不住。我父母死的早,我中學沒畢業就到碼頭當搬運工,最難的時候我一個人打三份兒工,然後一點點做大。最後生意做到現在這地步,有六層樓,三輛跑車,十幾輛卡車,兩艘船。從一無所有到現在的小有成就,我容易嗎?成功是要付出代價的!代價就是在你大好的青春年華里,你必須像一臺機器,拼命運轉拼命工作,而不能去在意個人的情感世界。所以,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我哪裡會記得沿途的風景?

他本來還可以再展開一點詳加論述,他的成功經驗早就被他無數次地在各種場合分享過。這個版本的成功與他如今的身份匹配的恰如其分,他享受那些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

可是在他大談特談自己的成功史時,在他過分渲染自己努力付出的過程時,他分明知道十六年前,有另外一個他演繹著另外的版本。他也分明記得1996年3月11日的早晨,料峭的寒風裡,通宵賭牌的他怒氣衝衝地返回家中,拎出一把剔骨尖刀,一把紮在賭友的心臟上,拿回本該屬於他的265元錢,踏上南下的火車,接著人間蒸發。這是他避而不談的版本,是他永遠無法直視的過去。

十六年來,他想盡一切辦法擺脫過去的自己,自修本科學歷,練習書法,講最本土最純正的粵語。可一切都徒勞無功,即使他改名換姓,卻始終不能脫胎換骨。

河南省信陽市淮濱縣,你知道這個地方嗎?

淮濱縣我不清楚,信陽我倒是知道,出毛尖的地方。廣東人愛喝功夫茶,不過我不喝毛尖,我喜歡鐵觀音。泡一壺好茶,茶香也能醉人,醉了之後我就鋪開宣紙,亂寫一通。他再次把話題延展開,你們看這牆上掛的,都是我寫的,自學成才,不成章法,見笑了。他有意把他們的目光往落款上引導,以便再次強調他十六年來使用的新身份。

兩位警官的目光果然停留在一副上善若水的落款上,餘總,你叫餘聿玉?

哈哈,對,這就是我的名字,用你們北方話讀起來有點繞口,可是用我們廣東話講來就沒有問題了。你們叫不習慣,叫我餘老闆就行。他笑得像尊彌勒佛一般,可他內心再清楚不過,餘聿玉這個名字他只是用了十六年,自從有了這個名字,他的身份漂白了。

餘老闆,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們弄錯了,給你造成了不便。

沒關係,歡迎你們經常來坐坐。我這個人,就喜歡和你們公安交朋友。他笑靨如花,禮貌地和他們一一握手。

看著兩人收下秘書送上的紀念金錶,他再次滿意的笑了,皆大歡喜的結局。

電梯門關上的時候,他繃緊的神經前所未有的放鬆開來,而他的心頭卻又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悲愴。他放棄身上偽裝的所有風度,踉踉蹌蹌向辦公室走去。

徐建國!

他猝不及防地轉過身來!

這一聲鄉音,一聲相隔了十六年的呼喚,令他來不及反應、來不及調整、來不及躲閃、來不及偽裝。這一刻,他明白了,面對那名字那身份他永遠無法若無其事,無法置身事外。

電梯門口,是那來自家鄉的兩名警察,正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而他,仿似乘坐電梯離開的是他,在二十七樓之上,直接跌到萬劫不復的深淵。

時光穿梭回十六年前,徐建國這個名字印在他骨子裡的烙印如今依舊清晰可見。哪怕他有了金光燦燦的新名字,哪怕這個名字之上附加了多少頭銜稱號,他始終無法改寫他過去的名字,那血淋淋的名字上,有個擦不去的名號——殺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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