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李逵的故事——對小人物宿命的無情嘲諷

《水滸》李逵的故事——對小人物宿命的無情嘲諷

李逵在《水滸》中是個明星人物,因為每當大人物宋江出場,他就在邊上晃。每次安排重要活動,他都能爭取到名額。每當砸酒樓、劫法場、闖民宅、鬥流氓,都一馬當先,奉獻“色情表演”——脫得赤條條的,舞動板斧,亂殺亂砍。

不管你喜不喜歡,也不管施耐庵老先生喜不喜歡,李逵都必須放進《水滸》,因為李逵就是那段歷史中的人物。而且,李逵在施耐庵老先生那個年代,甚至在老施同志爺爺的年代、爺爺的爺爺的年代,就流傳了無數的民間故事了。許多說書人,許多會編故事的人,許多作詞作曲的工作者們,都把李逵創作進了民間故事、傳奇演義、地方戲劇、方誌野史中。所以,老施的《水滸》,不把李逵放進去不行。

但放不放作者決定不了,怎麼放進去,怎麼講他的故事,作者卻能說了算。

有一點你會發現,當你把《水滸》從前翻到最後,李逵幾乎是戲最多的一個,水泊每次與敵,梁山每項活動,好漢們每次下山搞點娛樂項目,甚至宋江和吳用想單獨商量點事,李逵都會適時出現的場景中,雖然形象差,長的醜,但人家就是“霸屏”,簡直可以稱為《水滸》的“戲精”。

但是李逵的戲,要麼是“伴戲”,梁山的所有大小戰仗,從來沒有由他單挑獨抗,雖然常當“先鋒”,但更準確地說應該叫“敢死隊隊長”。其它比如做做策反心戰、搞搞滲透顛覆、進行情報偵察,李逵幾乎都參加了,但僅限於配合,伴隨,陪同,沒有挑頭、當頭的時候。

還有他總是演“半出戏”,他參與的活動,有他一起幹的工作,幾乎沒有風平浪靜、善始善終的,總是能在中間捅點婁子,整出岔子,製造點意外情況。

作這種安排,作者也是有寫作的藝術性考量的。藝術考量的重要技巧,就是你得製造矛盾、設計懸念,始終把讀者或聽眾的胃口吊起來。要不打比方寫兩軍對壘,你寫三通鼓響、旗開四門,戰將拍馬舞刀、捉對廝殺,然後有贏有輸、有死有傷,主帥鳴金、各自收兵——這多枯燥!或者你寫劫法場,大家都穿著準備,集合到指定位置,劊子手一舉刀,哥們一齊亮傢伙,把人搶回來——這也太平淡。宋江、柴進帶著幾個兄弟到東京看燈那場,你就寫見了李師師、喝了點酒、吹了牛逼、寫了歪詩,然後溜回梁山。這樣的小說,沒有人愛講,更沒人愛聽。別忘了,當年的小說的流傳方式和今天不同,今天的小說大多數人都是用來讀,不論紙媒還是網上的電子文檔,主要靠讀者閱讀的方式完成。過去不一樣,過去小說都靠說書人拿嘴說,下面一眾人歪頭聽,都是“感官享受”,感官享受你就得時刻注意製造矛盾,安排點意外,整出點亂子,對人的神經形成點衝擊和刺激,這就是施耐庵老先生的考慮,也是我們現在見到的小說中李逵的那些戲。如查沒有李逵煽煽風、點點火,噹噹攪屎棍,這樣的小說在當年沒有“點擊率”。

《水滸》李逵的故事——對小人物宿命的無情嘲諷

第二個,李逵衝鋒所向披蘼、殺敵卷地遮天,給人的印象是很能打,但事實上李逵的功夫“很菜”。李逵怕張順,這不用說,旱鴨子嘛。但在陸地上,李逵恐怕能打過的也不多,比如他怕燕青,李逵老是跟燕青混,但他對燕青卻服服帖帖,因為燕青擅長“小廝撲”,他和燕青較量過,雖然一身蠻力,卻好像金剛拳遇到化骨綿掌,總是被掀翻在地。還有焦挺沒入夥時,李逵拿自己名氣嚇人家,結果被焦挺一拳打個屁墩,一腳踢個馬趴兒。兩軍對壘捉對廝殺,李逵“唯二次”搦戰,一次被不知名的王定衝散隊伍,一次在曾頭市被一箭射翻。瞧瞧李逵能打的都什麼人——士兵、家丁、獄卒,江州府劊子手,看熱鬧的老百姓,扈三孃的孃家人,朱仝懷裡的孩子,四柳村的姦夫淫婦,荊門鎮的綁匪歹徒,還有殷天錫,楊太尉。他殺的都是“菜”,只能說明他的功夫也挺菜。

愛打仗又不會打仗,老想打又老被打,能咋乎又沒本事,這種角色在古代演義傳奇小說裡比比皆是,比如《說岳全傳》裡的“草包”牛皋,比如《隋唐演義》裡只會“三板斧”的程咬金,比如《楊家將》裡只會“劈腦門、扎眼仁”的孟良。在小說裡面安排這麼個角色,插科打諢,逗比撩騷,是當年寫書人進行創作的看門套路,也是講書人聽書人津津樂道的橋段。不得不承認,《水滸》裡描寫的李逵,是所有這些人物形象裡面創作最豐滿最成功的一個,在莊嚴的場合他能適時插科打諢,在領導和上級面前他裝傻充愣不怯場,每次做事情又可笑又可氣,《水滸》裡的李逵形象神靈活現,這也是作為流民草莽底層草根出身的李逵,遠比實際身份為朝庭大將軍的牛皋、程咬金的傳說故事還要多還要精彩的重要原因。

李逵這個人物耐看,還在於小說用一場尖銳的對立矛盾,給讀者清晰地展示了李逵的人物性格。當然這場戲,也還是從李逵的莽漢匹夫性格的角度進行設計的,充滿了矛盾性、故事性、趣味性。宋江、柴進帶著燕青、武松、李逵等人前往東京看燈,“柴進簪花入禁苑,李逵元夜鬧東京”,走散後宋江等人先回梁山,留下燕青看顧李逵,二人返回途經荊門鎮劉太公莊上,得知劉太公的女兒被“梁山頭領宋江抓去做壓寨夫人”,李逵睜圓怪眼,拔出大斧,回到梁山就要砍了宋江。其實在梁山眾好漢裡面,李逵無比忠誠宋江,也無比尊敬宋江,他甚至可以說是梁山好漢對宋江最無二心,最衷誠如一的兄弟。然而,也正是他,卻鬧出了這樣的橋段,這在梁山的其它好漢身上,是萬萬不可能也不可以的。有人只把李逵歸結為憨人、莽夫,那就會得到一個荒謬的結論。事實上,李逵死心踏地地跟定宋江,與聽到謠言要斧劈宋江,並不矛盾。因為,他對宋江忠誠追隨,首先是因為對宋江仁義薄雲天品質的崇敬,而聽到謠言要斧劈宋江,也是因為他以為自己過去認定宋江具有的好品質,都是宋江裝出來的,是自己認錯了,這就證明,在“大義”和“哥哥”二者之間,李逵首先認的是義,哥哥沒有了大義,哥哥也不再是哥哥。

所以大家感覺李逵是個只會哇呀呀、叫喳喳的主,很少能幹成什麼事的麻煩精,凡是出去就要惹禍、捅婁子的痴人,實際上卻是一個內心有堅定的原則和正義不可違背的人。

所以小人物也有大義!

李逵也並非不重要,尤其是通過小說藝術創作需要所體現的重要性,更不可否認和抹殺。但是,通過對小說的閱讀,卻分明感到,似乎作者在朗聲宣稱:李逵是個小人物,李逵可有可無,李逵無足輕重!這是一種非常強烈的感覺,這就是作者對李逵所代表的這個小人物群體的態度,我認為這無關創作。

縱觀一本《水滸》小說,四句話可以概括李逵一生:廝殺往前衝,出言能砸坑,出場露臉多,其實大頭釘。

被作者定義的李逵:一個能打仗但沒武功的狂人,一個幹事多但幹好少的憨人,一個有故事但沒影響的匹夫,一個受關注但缺尊重的草根。

《水滸》李逵的故事——對小人物宿命的無情嘲諷

《水滸》李逵的故事——對小人物宿命的無情嘲諷

件事情已經註定李逵的一生將無法擺脫尷尬和可悲的終局。那就是宋江回鄆城宋家村搬取老父上山,公孫勝下山看母,李逵有感而發為想娘大哭,晁蓋宋江允許他回鄉接老母親到山寨“享福”,但他卻因疏忽致老母在途中被老虎吃掉。老母親遇難,完全就是李逵的責任,是他照顧不周,說白了這樣的亂子,正常人不能出,這是隻有笨蛋,夯貨,二百伍,沒腦仁,才能出現這樣可笑可悲的慘劇,然而作者就把這樣的事情安排在了李逵身上,作者所要很清楚地表達的意思是什麼,這遠比一句帶髒字的咒罵要惡毒的多。某種程度,這是一個很歹毒的安排,或者說是一個很歹毒的詛咒。這是作者對李逵這個人物形象設定的出發點和態度的一次提前表達。如果說作者穿越時空來到宋代,他把水泊梁山的一百單八將一個個介紹給七百年後的今人,我覺得,一定引起大家鄙夷的鬨笑的就是李逵。這一情節設計,幾乎可以徹底打垮了李逵的“人設”。

李逵在三十六員天罡裡的名號是“天殺星”,所以李逵絕對註定會是狠角色。比如他能為了逼朱仝上山,就可以在一轉身就把與朱仝親近的知府家四歲小衙內腦袋劈去一半。他能在宋江打破祝家莊、敵人已潰如卷席的情況下,竟然順便跑到了隔壁的扈家莊,殺了一丈青扈三娘全家老小。他在江州府救宋江劫法場,殺得性起後除了追殺了看眼的吃瓜群眾,還跑到江邊去砍無辜的漁民。“天殺星”,上天派來的殺手,但也似乎是那個遭到詛咒的倒黴蛋。所以,即便李逵也在宋江盧俊義吳用花榮,紛紛因朝廷賜酒作局或自殺謝幕的時間身死,但李逵卻是唯一一個被自己人鴆殺的梁山好漢。一生輪迴,皆符前緣。上帝,老天爺,真的無法對你說喜歡。可是這個法門還是,李逵到底殺多少人,到底怎樣愛殺人,還是作者如椽之筆的計算。

所以,李逵的一生,生前被宋江利用,死後被施耐庵利用。這是個沒有自主的人生,這是個可悲的莽夫的人生,這是個上竄下跳意欲捲起一番波瀾但終歸被大水漫沒的小人物的人生。

李逵的一生,更能證明,一個小人物脫離社會底層,爬到高處意欲爭取更多的人生自由時,依然將面對周圍四野不屑的白眼,或許,也還有老天爺不知何時踢出的黑腳。

這,有時候也不僅僅是一篇小說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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