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煙喬莊:和順東最有說頭的村

李波

喬莊被我們松煙當地人稱為“三岔口”。我們說“三岔口”的時候裝出來的鄙夷口氣中總是難掩羨慕之情,讓人一聽就聽的出來。“三岔口”的人精明和能說會道遠非周邊山民的木訥少言可比。他們臉上寫著的、與生俱來的優越更讓周邊山莊窩鋪的人自慚形穢,只好無奈地用傻傻的憨笑來應對他們。

我在喬莊清武進士鄭元韶後人精緻的石門前站了好久

能不自卑嗎?喬莊那麼多平展展的土地上長著讓人提起名字都流口水的大米。我小時候,曾經把經常吃大米作為人生理想和走出大山的動力。很多年過去了,甚至現在我根本不愛吃大米了,但鐵鍋與大米的黑白搭配還是我記憶中經典的形象和難以超越的美食。

上世紀90年代,許村周邊村裡一等一的富裕戶婚喪嫁娶的流水席也很少吃大米。我們山裡沒有吃宴席這樣的高等詞,我們叫吃宴席為吃盤兒。如果吃大米,前來吃盤兒的山民們就要罵娘了。邊罵邊央求掌勺的大師傅舀把大碗裡裝上冒尖尖的米,蓋上沌菜。之後,圪蹴在地下把大米飯倒一樣地灌進肚子,不一會就填滿了胃和大小腸。不把大米灌在嗓子眼上,他們不會善罷甘休。

肚子是吃飽了,可山民們的眼睛還直勾勾地盯著裝著白花花大米的鐵鍋。祖祖輩輩餓怕了的遺傳基因讓眼睛形成一種慣性,肚子吃飽了,眼睛還餓著。喬莊人居然可以天天吃大米!真是羨慕死喬莊人了,他們居然把婚宴上的味覺狂歡搬在自己圪蹴的飯場,讓白噴噴大米飯的光化日日來滋養比肚子更加飢餓的眼睛。

自古以來,喬莊就是松煙鎮最富足的地方。和順古縣誌上記載,萬曆四十四年以前,和順有二十二里,喬莊裡位列第七。裡為基層行政單位,相當於現在的鄉。在明朝或者此前的很長時間裡,許村,甚至松煙還遠沒有成為區域行政中心。許村和松煙村一帶的廣闊舞臺獨屬於喬莊,在時代的獨舞中喬莊光華四射。

新修的人祖廟

新修人祖廟前的石碑

邢汾高速的和順東出口就在喬莊村

清漳河給喬莊帶來了富足。離松煙村14裡有眼海眼泉,是和順第一大泉。泉水周圍在1937年以前還有十幾盤水磨在日夜不停地運轉,吱吱呀呀地響個不停,方圓幾里都能聽到。能推動十幾盤水磨的水量不會小。泉水順流而下形成清河。在松煙村清河與從縣城方向來的清漳河匯合流向喬莊。不僅海眼泉的水,包括八縛嶺、石猴溝和昔陽來的水都匯聚在喬莊。洶湧的河水給喬莊帶來了遠方的泥沙和養料。泥沙在千萬年的時光中沉澱集聚,饋贈給了這裡平坦的地勢、肥沃的土壤和富足的生活,滋養了喬莊人給他們靈性與智慧。水與喬莊的關係千絲萬縷。喬莊,原本叫橋莊。喬莊,自古舊沒有一戶人姓喬。唐末,村子被晉王李克用與梁王朱溫的交戰部隊夷為平地。戰火熄滅後,逃到山裡的原住民又零星地在被戰火焚燒過的土地上建起了不大的聚集地。過了一些時候,相近村民的聚集地漸漸連成一片,最終形成三個大的聚居群落。清漳河上有一座橋把三個聚落連接在一起,村子就叫橋三莊。慢慢地就省去三,成為橋莊,在後來進一步演變成了喬莊。

肥沃的土地和靈性的生命讓喬莊在和順歷史上大放光彩,成就和順的科舉神話。明清兩代和順出了八個進士:六個文進士,兩個武進士。有三個文、武進士就出自喬莊,佔到和順進士總數的八分之三。

明成化年間中進士的王佐就是喬莊人,他因看重青城鎮後虎峪的絕佳風水,才舉家遷入該村的虎谷居住。從王佐這輩說起,他的兒子王虎谷也是地道的喬莊人。在清康熙年間成書的《和順縣誌》就有,“王佐,喬莊裡人的記載。”在喬莊村東北角有一座龍泉古寺,古寺中有兩塊高大的石碑,其中一塊碑為王佐、王虎谷父子親立,記載著明正德年間虎谷父子捐資重修龍泉寺的往事。

秀美的龍泉寺。隆冬的龍泉寺居然還有這麼翠綠的竹子,這是和順嗎?

1997年,喬莊人趙曉慶修建龍泉山莊時,兩塊古碑依然完好。王家留在喬莊的這支後人,一直與後虎峪王家有來往,知道王石柱去世後兩家的往來才斷了。王石柱是個文化人,他在解放前是一貫道的人,懂陰陽風水。他活著的時候,在我們許村、松煙這一帶非常有名。王石柱根據舊碑的碑文為趙曉慶撰寫了新碑文:“大明正德三年,虎谷父子為追遠故里補修(龍泉寺)。”龍泉山莊施工中,趙曉慶因為百事纏身,一時疏忽,讓那塊王虎谷父子親手立起來的碑不翼而飛了。我甚至懷疑這塊碑是由虎谷親書的。明代南京兵部尚書喬宇在王虎谷的神道碑文中寫道:虎谷善書法,真草隸篆無不精達,各有千秋,端勁挺拔,自成一家,見其字,如見其為人。當時眾多仕士學者,以求得其墨寶為榮事。我可能失去了一次當面欣賞虎谷親筆的機會。太遺憾了!

歷史悠久,文化厚重的喬莊龍泉寺

40多年前,我的六姑姑在龍泉寺裡做過鄉村老師。一輩子勤勞活泛的爺爺會做小買賣,在苦難深重的舊社會我們全家都沒有捱過餓。1970年,他因為飢餓難耐偷了大隊一小袋玉米因極度害怕瘋掉了。爺爺犯病的時候就來尋姑姑。姑姑總是躲起來,不和爺爺見面。我想很多時候,姑姑就藏在巨大的古碑後,無意間熟讀了這些古碑的碑文。可惜,早在幾年前,姑姑就去世了。

雖然,碑文的內容我再也無從知曉,但王佐、王虎谷父子源出於喬莊是不爭的事實。王佐後官至明朝南京戶部尚書,王虎谷晚年也曾做過南京通政。王虎谷官做得不如父親大,但名聲很大,一度時期還是士林領袖。但他是一個有爭議的人,因為乞斬太監李廣而譽滿天下;因為阿諛太監劉瑾而謗滿天下;因為與王陽明對儒學的認知不同爭論到吵架的地步,被寫入陽明先生的著作,為後代研習陽明心學的人記住。

150多年後,清康熙年間,喬莊又走出一位姓鄭的武進士。他叫鄭元韶,曾任甘肅衛守備。中國素來重文輕武,武進士甚至很難歸入進士隊伍。鄭元韶致仕回到喬莊時,從甘肅帶回來一對石獅。這對石獅分別用兩塊整石雕刻而成,他們嘴裡含一顆圓球,圓球能轉動,但是拿不出來。今天,無論是手工雕刻還是機器作業都無法雕刻出這樣的獅子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那場風暴中,這對獅子被難得瘋狂一把的村民砸爛了。2016年,我遊覽晉城高平良戶古村的時候,我的學弟田康指著一隻類似的石獅子對我說:“全國僅此一件,名副其實的國之瑰寶”。喬莊堪稱瑰寶的石獅被群眾運動碾壓消失了。

鄭元韶還捐資重修了人祖廟。要看一個村子的歷史首先要看它的村廟。喬莊村的村廟叫人祖廟,供奉著伏羲。人祖廟前列著幾十塊古碑。這些古碑大部分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中被村民砸壞、毀掉,餘下不多的石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鄉鎮企業發展的浪潮中成為許村鄉辦製糖廠的搓糖工具。在此做工的許村人用憨厚有力的雙掌反覆地搓磨石碑,這些承載著厚重歷史信息的文字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消失在我已經能識字的歲月裡的文字,想來都有些可惜。

見過碑文的老人回憶說,碑文記載人祖廟建於北魏時期,但據我推測應該建於東魏和北齊年間。其時,遙控北魏政權的高歡父子一直從太原經八縛嶺,順清漳河谷東出鄴都(河北邯鄲臨漳縣),這條道路是要經過喬莊的。和順大部分的石窟造像都是這個時期建造的。人祖廟和龍泉寺或許也建於那個時期。老人們說,碑文還有隋唐時代重修人祖廟和龍泉寺的記載。

清漳河在給喬莊帶來了繁榮得同時也給村子帶來了毀滅性得災難。太行山中崎嶇難行,古上黨地區重要道路都是沿河流谷地伸展延伸的。喬莊在清漳河谷地的寬闊地帶,是當時甘肅、陝西、山西前往河北邢臺和邯鄲等地的重要中轉站。從這裡途徑十八盤進入華北平原的客商都會在喬莊喝口水、吃頓飯,或者讓騾馬歇歇腳。人流催生了繁榮市場和富足的生活,車馬店、山貨莊和水磨房立在喬莊街頭,對答中也不乏南腔北調。

喬莊優越的交通區位優勢,在給她帶來繁榮的同時也給她帶來了災難。歷史上,喬莊經歷過兩次滅頂之災。一次在唐末。晉王李克用與梁王朱溫在邢臺、和順交界持續打了幾十年的拉鋸戰,喬莊也被戰火夷為平地。另一次在明末。崇禎六年當年夏天,李自成等人率領的農民起義軍從順德府(邢臺)突入和順,途徑喬莊。整個村莊再次被戰火夷為平地,連供奉伏羲的人祖廟都被燒成了一片灰燼。

歷史上,一旦過兵喬莊必有劫難。但是,人民軍隊的到來卻給喬莊帶來了希望和力量。1939年4月20日,一二九師在劉伯承的主持下在喬莊村人祖廟召開了題為《對目前戰術的考察》的軍事會議,此論著成為之後指導八路軍抗日戰爭最重要的軍事指導性文獻。《對目前戰術的考察》這篇文章現在就收在《劉伯承軍事文集裡》,同時也被收入楊成武為顧問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大辭典》,可見這次會議在解放軍軍史上的重要意義。

劉伯承善於打游擊戰,被日本人稱為“軍神”。在抗日戰爭中敵我力量對比相去甚遠,我軍採用的多為游擊戰術。1937年,劉伯承率領八路軍129師深入山西抗日前線,他利用日寇的輕敵麻痺派出一個營夜襲陽明堡機場,取得炸燬敵機數十架的戰績。此後,他利用圍城打援之術,在神頭嶺巧設伏兵,打潞城誘敵出援,一舉殲敵千餘名,這在抗戰初期算得上是輝煌的戰果。之後,他利用兵家之忌,在山西七亙村兩次設伏,使日軍白白多送上百餘條性命。劉伯承把游擊戰的指揮藝術發揮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說:“游擊戰爭的‘遊’就是機動,‘擊’就是殲滅敵人;‘遊’以掩護自己的弱點,尋找敵人的弱點,‘擊’以發揚自己的特長,撇開敵人的特長”。他為游擊戰總結出一系列簡練有效的戰術方法,諸如“攻擊一點,吸其來援,啃其一邊,各個擊破”;“猛虎掏心”,“釜底抽薪”;“狼的戰術”、“麻雀戰術”、“黃蜂戰術”;還有“拖刀計”、“殺回馬槍計”、“吸打援敵計”等等。

《對目前戰術的考察》是劉伯承對游擊戰戰術總結的綱領性文件。此文中,劉伯承多次要求一二九師和晉冀豫根據地組建遊擊集團。他指出:“我們的游擊戰爭原是游擊隊、自衛軍和基幹軍隊三個成分有組織而藝術的配合行動……就這三個成分配合作戰的作用來說,好像組成了我們打擊敵人的手一樣,游擊隊就是筋,基幹軍隊就是骨,自衛隊就是肉。”1940年,劉伯承再次來到喬莊,他在人祖廟指揮了正太鐵路的部分破襲戰。

還值得一提的是,有一名喬莊人早在1937年就帶著100多人的游擊隊加入了129師,他叫尹邦憲。尹邦憲解放後曾任解放軍總後勤部第20研究院政委。他一直惦記著喬莊,在喬莊人祖廟重修捐款的碑文中我找到了“尹邦憲”的名字。

伏羲是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供奉他的廟宇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中國文化的象徵和符號。因此,在人祖廟召開的軍事會議,極具象徵意義。劉伯承在人祖廟會議上對打擊日本帝國主義的有效武器——游擊戰——進行了系統化、可操作化的總結,進一步指導了太行軍民的武裝鬥爭,進一步堅定了太行山軍民堅決把日本帝國主義陷在民族戰爭的汪洋大海。

喬莊會議不僅是對129師在石柺會議進行戰略展開後戰略戰術的總結,也是對石柺會議以來129師全體指戰員用鮮血換來的經驗教訓的總結,還是中國游擊戰戰略戰術走向成熟的一個里程碑。《對目前戰術的考察》其中的戰略、戰術思想被毛澤東主席進一步提煉總結,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軍事指導思想之一。喬莊會議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軍史上也是有一定地位的。因此,應該在喬莊建一個紀念館,來展示129師在抗戰中的戰績,來闡述劉伯承元帥在太行山形成的軍事思想,這絕對是個利國利民的好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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