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烽火國仇家恨 苦難一生瘋二姥爺

去年清明節,我和弟弟回老家給祖先掃墓。祭奠了不少先人以後,忽然想起怎麼沒有二姥爺的墳。我問弟弟他也說不清楚,按理說應該和姥爺的墓地挨著,可週圍竟然再沒有個土堆。問起放羊的本家六爺爺,他用羊鞭指了指不遠處的地方:“就在這兒,前年的山洪太大,山水下來把你二姥爺的墳漫平了。”話音剛落,一股不小的旋風把地面捲起了兩米多高的土柱子,我趕緊摘下帽子捂住眼睛,只聽六爺爺厲聲呵斥著:“入土了還這麼瘋?!”

我知道,羊倌六爺爺是在勸我的二姥爺。

抗戰烽火國仇家恨 苦難一生瘋二姥爺

“文革”的第二年,我家從應縣城裡被遣返回了祖籍上馬峪村。當載著全家人和所有家當的馬車快進峪口時,忽然從大柳樹後面躥出一個蓬頭垢面的老漢和一群跟著起鬨的孩子,那老漢結結巴巴地大聲喊著:“回——家嘍——回家——嘍——”

那些山裡娃們從地上抓起土,朝老漢身上揚灑:“嗷——嗷——秦瘋子,秦瘋子,抽眉扯臉老討吃……”

我們兄妹四人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瘋子嚇得直往父母親身邊蜷縮,可他倆則不管不顧我們,急急忙忙地跳下馬車,朝那瘋子跟前走去,只聽母親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叔叔!”

啊?他是母親的叔叔!那也就是我姥爺的弟弟,我們的二姥爺了。這怎麼可能,以前從未聽母親說過呀?

灰頭土臉的二姥爺湊近了馬車,衝我們兄妹四人齜牙咧嘴地笑著。近距離看二姥爺,那是一張極其恐怖的面孔!他的臉上有三道深深的疤痕,眼睛一高一低一大一小的抽扯著,褐紅色的左眼皮向上翻著,歪著的厚嘴唇使勁兒朝上咧著,露出滿嘴黑黃的豁牙。膽小的妹妹忙著用手捂住小臉,卻又好奇地露開手指縫,膽怯地朝二姥爺瞅望。

進家後我問母親:“二姥爺的臉咋就……?”母親阻止了我的問話:“小孩子家別問這些事情!”母親越是不說,我心裡越是好奇。

我為有這樣的二姥爺感到羞愧,村裡人也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們,那眼神分明就是瞧不起。在他們的眼裡,瘋子的親戚肯定也不會太正常,不然咋就讓城裡人趕了出來。

那年,我在應縣城剛上小學五年級就趕上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城裡不讓呆了,回到山溝裡想繼續唸書,可上馬峪的小學校長硬是不答應。從來不會大聲說話的母親也急了:“俺們家既不是走資派,又不是地富反壞右,憑啥不讓俺孩兒上學?”校長支吾了半晌,最後狠狠地撂了一句:“學校怕招惹你們家的瘋子!”

母親被羞辱的再沒說一句話,她含著眼淚一把拉起我的胳膊,低著頭匆匆回了家。

過了幾天,那校長竟託了我們本家的語文老師來通知,我可以去上學了,原因是我二姥爺每天從牆頭上跳進學校院裡瘋折騰,他只重複三個字:“要——外——甥!要——外甥……”

據說校長滿院追著轟人也轟不走,只好請示了村革委會主任,主任和校長商量,試著讓我進學校,看看瘋老漢還去搗亂不。還別說,自從我進了學校,二姥爺就再不去鬧事了。我從心裡感激二姥爺,可一聽見別人嘀咕,說我是得益於他瘋折騰才上的學,就覺得不是個滋味。

抗戰烽火國仇家恨 苦難一生瘋二姥爺

上馬峪村有東西三條街,我家在村的正街東頭,學校在村西的關老爺廟裡。每天去學校,都必經二姥爺的院門。剛開始怕人們議論我和瘋二姥爺的關係,就故意繞開正街,從南街或北街去上學,為的是能躲避他。後來母親知道這事就數落了我一頓:“你躲個啥呀?再咋說,你二姥爺也是咱家的親人!”

為了不讓母親再說我,我就硬著頭皮從正街走。同學們開始嚼嚼舌頭,說得多了也就覺著沒意思了。可也奇怪,我走了好些日子也沒遇到過二姥爺,我在想:他不會有啥事吧?一同相跟上學的豐五太告訴我:“你二姥爺他出外村要飯去了。”我聽後又一陣臉紅。

直到有一天放學回家,豐五太忽然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快看,你家瘋二姥爺回來了,他向你招手呢。”我轉身搗了他一拳:“你才瘋呢!我二姥爺不是瘋子!”

二姥爺手裡拿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朝豐五太嘴裡猛的一塞:“小兔——崽子,你敢——欺負——我外甥,讓你吃——驢糞蛋!” 豐五太一下子急出了眼淚,慌忙用手去摳那嘴裡的黑東西。

我嚇壞啦,這還了得?二姥爺笑著對豐五太說:“你個——愣貨,連燒——山藥蛋——也吃不——出來?”說完,一把拉住我的手就往院裡走。

二姥爺的院子是個裡外套院,很大卻很破敗,前院的房子基本上坍塌了,殘垣斷壁下的瓦礫散落著,院子裡的荒草足有一尺高。我被二姥爺緊緊地牽著手,一直走近堂屋門口。只見門上掛著兩把大鎖,二姥爺從紅褲腰帶上解下鑰匙,一一將門鎖打開,看的我連大氣也不敢出。

大白天進了屋裡,感覺像進了地窖一樣。我怯怯地問他:“您的家咋這麼黑?” 二姥爺神秘地說道:“我把窗戶——用厚——木板——裡外都——釘死了——壞人——進不來!”我心下想,真是瘋了,哪有壞人從窗戶往進跳的呀?

二姥爺劃了一根火柴把煤油燈點燃,家裡漸漸有了桔色的光亮。我環顧四周,只覺著這裡更像個廢品站的倉庫。炕上地下堆滿了破壇爛罐、老櫃舊箱。炕蓆上放了一個三條腿的小方桌,另一條腿用五塊半頭磚墊著。破棉絮外露的被子緊靠著西牆,黢黑的枕頭下放著一把明晃晃的鐮刀。窗戶果然是釘了木板的,還用幾根椽木斜頂著。

二姥爺蹲在灶火口前,正給我從灶坑裡往出掏燒山藥蛋。取出一個先用手捏捏又放了回去,反覆幾次後捏出一個發軟的來,他雙手來回拍著燒山藥蛋的灰土,吹了幾口氣後,把焦黑的外皮剝掉遞到我的手上:“這個燒——好了,趁熱——吃——吧!”

二姥爺燒的山藥蛋倒是一絕,又綿又香。他問我:“好吃嗎?”我連忙點點頭。他忽然把山藥蛋奪了過去,我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心裡直犯嘀咕。只見他拿起一隻筷子在山藥蛋正中紮了一個窟窿眼兒,隨後用筷子在一個黑乎乎的油瓶裡蘸了一下,緊接著把筷頭兒上的油滴進了窟窿眼兒裡:“這下——就——更香——了!”他把那半個山藥蛋重新遞到我的手上:“吃一個——油花兒——能——機靈——三天,一筷子——油——夠俺娃——機靈——半年啦!”

以前從來沒有這麼奢侈地吃過燒山藥蛋蘸油,我先是使勁兒聞著那胡麻油香,半天也捨不得大口吃。二姥爺衝我齜牙一樂,接著把灶坑裡的燒山藥蛋全裝到了書包裡:“剩下的——這幾個——給你——妹妹弟——弟帶——回去,明兒個——馬嵐莊有——結——婚,我——去要——油——糕——外甥們吃!”

抗戰烽火國仇家恨 苦難一生瘋二姥爺

第二天晌午吃飯時,老天爺突然下起了雨,我起身去關小耳窗,瞭見南山的上空黑雲翻滾,一個閃電劈中了山頭的歪脖樹,隨後一個震耳的雷聲,好像把天炸開個窟窿似的,緊接著,那雷雨大的如同端著鐵鍋往下倒水一般。

我忽然想到了二姥爺,他這會兒應該在馬嵐莊要飯,大雨會不會澆了他?剛才那歪脖樹下,隱約有個人影晃動,會不會是他老人家?我的心突然蹦到了嗓子眼兒上!

“你咋不關窗戶?”母親把我從呆楞中喊醒。這時,村東頭的大鐘忽然敲響了。

山洪又來了,上馬峪村的男女老少都到村東頭的河灣上去護壩了。我們村是在翠微山的溝底下,地勢特別低,如果不及時看護河壩,隨時有被洪水淹沒的可能。聽長輩們說,每隔二三十年就要被水淹一回。

河床當中,突然出現了二姥爺,他右手拄著一根打狗棍,左手高舉著討飯的布口袋。洪水到了他的大腿根上,岸上的人為他著急,都朝他喊叫:“秦瘋子,你不要命了!”我比別人更著急,大聲地哭喊著:“二姥爺,快點哇,快點兒上來呀!”可他依舊慢騰騰地走著,嘴裡還哼著耍孩兒戲文:“哎嘿呀,哎嘿呀,楚王我不肯——過江東呀……”

二姥爺還真是命大,他就這麼慢慢悠悠地淌過了洪水,他剛爬上河岸,又一股山洪肆虐地奔流下來,河床明顯漲高了許多,上游不停地漂浮過來樹木和淹死的牲畜。我真替他老人家慶幸,想想都後怕。

二姥爺走到我身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雨水泡過黏糊糊的東西遞給我,他喘著粗氣說道:“給俺娃——要的——油糕,快——吃吧。”我難為情地推開了他的手。這種場合,我怎麼能嚥下他討要來的飯呢?眾人鬨笑著,我的臉騰紅著,覺得我們倆實在是丟人現眼。

洪水退去後,母親對我說:“去隔壁你大娘家借個茴子白,明天請你二姥爺吃頓二麵餃子吧。”

第二天一早,二姥爺到了我家就急搶著要包餃子,娘勸他洗淨手再包。他說昨兒個後半夜,后街三大爺的兒媳婦難產,生下來娃娃就斷了氣,三大爺讓他幫忙扔到溝外的小樹林裡了。剛才進院後,先在井臺前洗過手了。

我聽完直覺得隔應,再看看二姥爺包的餃子是一個黑乎乎的面疙蛋,喉嚨和胃就不舒服。媽呀,這可咋讓人下嚥?

父親將鍋裡的熱水舀到堂屋的大鐵盆裡,母親拽著二姥爺的胳膊去重新洗涮了。不一會兒,一個嶄新的二姥爺出現在我面前。母親給他換了一身新罩衣,頭髮也向後梳了去,露出了整個面容。

平日裡看不太清楚二姥爺,因為他的臉上總是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土。這下洗乾淨後,他那臉上的三條刀疤更為明顯,翻著的左眼皮越發紅了。他就那麼傻傻地樂著,說實話,他的笑比哭還瘮人。

那頓白麵摻和著玉茭面的二麵餃子我和妹妹們都沒敢多吃,只是不停地偷看二姥爺了。可他高興地像個孩子似旳,吃了一碗又一碗,直說:“香啊——香!”父親從大甕裡取出一瓶二鍋頭,給他倒了半碗白酒。這下二姥爺更來勁兒了:“餃子——就——酒,越——吃——越——有!”

酒足飯飽後,母親把二姥爺送出了大門外,等她回到家裡,我迫不及待地再次追問道:二姥爺那臉到底是咋搞得?我隱約聽見村裡人說是讓日本鬼子咋的了?

母親長嘆一聲,一邊收拾鍋碗,一邊給我們講述起二姥爺的故事:“我叔叔從小聰明伶俐,能識文斷字,村裡人都叫他‘秦秀才’,他也是西南鄉最俊的後生,年輕時身材高大魁梧,濃眉大眼,睫毛上都能放個釦子。每逢趕集過廟會,三鄉五里的姑娘們都爭著來咱村,就為看你二姥爺。他也是第一個從城裡把洋車騎回村的人。那時候,給他提親的人都快擠破了門。後來,東安峪村有名的俊俏姑娘胡秀花追到了我叔叔。成親時,從東安峪來了三掛馬車的陪嫁。當年那陣勢那場面,誰不羨慕你二姥爺啊。”

母親沉浸在自豪的回憶中,可喜悅的神情瞬間就消失了:“唉,日本兵一來就把人禍害了。下馬峪炮樓裡的一個黑班長看上了你二姥姥,白天欺負完不說,半夜想起來就又讓漢奸領著跑到咱們村裡來了。叔叔嬸嬸正在睡夢中,日本兵用皮靴踹門沒有踹開,就踢開窗戶進了家,叔叔起身要護著嬸嬸,可恨那黑班長摘下刺刀朝你二姥爺臉上身上一頓亂砍,邊砍邊用那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讓你更美!更好看!’唉!我那苦命的叔叔,滿臉成了血疤,好端端的一個人讓日本兵給廢了!”母親說到這裡,已經哭成個淚人。我們兄妹們聽後驚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父親接過話題:“再後來,你們的二姥姥也死在了日本兵的手裡,打那以後,二姥爺就瘋了!這事說起來就心酸,以前咱們家不在村裡,我和你媽也就不想和你們說。”

父母親講述完,我突然想起二姥爺家的窗戶,難怪釘了那麼厚的木板,那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心病啊!

我開始憐憫他老人家,只要一有空就去二姥爺家串門兒,陪他說說話,還想幫他整理整理家。可每次都被他攔下手裡的營生:“俺娃——不要動,你——動了以後——我就——啥也——找不——到了。”我勸說著:“您以後別再出去要飯了,我從家裡給您往過拿吃的行不行?”他笑著對我說:“這討——吃棍——拿起難——放下——更難,二姥爺我——習慣——了。”

是啊,二姥爺殘疾後喪失了勞動能力,只能去討吃要飯。慢慢地,我也習慣了他的活法。有時候放學早,還專門到村口迎接他的歸來,也習慣吃他要來的油糕或饃饃。他說最高興的時候,就是看著我能吃到他討要來的那些食物。那個年頭,大多數的人都吃不飽飯。有二姥爺討要來的東西,真的是一種補充。習慣以後也真的不嫌髒了,我還覺得比別人幸運,總能隔三差五地改善生活,就像經常過年一樣。

抗戰烽火國仇家恨 苦難一生瘋二姥爺

後來,我們家在村裡待了兩年多時間,就又返回了縣城。自那以後,就很少再看到二姥爺了。

第二年的正月初,他從村子一路要飯進城,硬是打聽到了我們家。母親給二姥爺又換了一身新衣裳,吃了好幾天年飯後,他說:“昨兒個——夢見——家裡——窗——戶——又被人——踢開了——得趕緊——回去!”我們留不住他,父親就讓單位順路的拖拉機捎回村了。

再後來,我參加工作離開了家鄉,就再也沒有見到他老人家。只是每年春節時,向母親打聽一下二姥爺的近況。直到一九七八年春節回家吃油糕時,母親紅著眼睛對我說:“你二姥爺沒了,走了好幾天後,才被人發現反鎖在家裡的。”

我的心好一陣疼,任由淚水往下淌,滴落在手裡拿的油糕上……

後記:

今年清明節,我和弟弟約好,他從縣城我從太原同時開車回村為祖先上墳。等我到了以後,忽然發現姥爺的墓地旁有了新的土堆。我問弟弟這是?他對我說:“咱二姥爺的。小時候,咱們弟兄們都吃過他老人家討要來的好吃的。二姥爺那會兒牽掛看好咱們,咱現在也得牽掛牽掛他。前兩天我先回了村,和幾個本家兄弟為二姥爺添了新墳。”

在濛濛的細雨中燒過冥幣和紙紮的衣物後,我和弟弟恭恭敬敬地跪在了二姥爺的墳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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