諷刺落馬貪官蒲波的小說《彈繃子》在《作品》雜誌刊發

昨晚中紀委公佈落馬的貪官蒲波,2016年開始在德陽瘋狂拆城砍樹時,德陽作家鍾正林冒著風險佳構了小說《彈繃子》於2018年1期《作品》雜誌刋發。小說中那位因年少變態的市委書記葉濤就是昨天被中紀委調查的蒲波。作家鍾正林預言德陽市委書記落馬的小說,《作品》雜誌副主編、作家王十月慧眼識珠,於

《作品》2018年1期刋發,4個月後蒲在貴州副省長位上落馬。
諷刺落馬貪官蒲波的小說《彈繃子》在《作品》雜誌刊發


​短篇小說

一吧釅痰

鍾正林

天麻灑灑亮,

聽說下令砍樹的新書記要來此視察,老葉枯寂

半餉午,一行人前呼後擁著一個三板板人來了。三板板人是川人對矮個

先前這裡是有個涼茶攤,但修枝砍樹後就消聲覓跡了。

就是現在那紅漆小桌上擺的涼茶,久違的涼茶,淡黃色,透明的玻璃蓋兒亮了書記的眼,勾起了女書記忙碌中久違了的少女時光。冥冥中少年的彈繃子命運的彈繃子經過這淡黃色涼茶映出的模糊杈影

先前老葉腦殼裡閃回過楊老面對城管和警察的怒吼,“誰砍樹,我砍他”。但當他抱著樹,向著園林工人,卻是乞求的眼神。他畢竟不是楊老。

那是時過境遷的十多年前了,已八十五歲高齡的楊老站在老街上橫刀阻斷了車流,雪亮的馬刀在十冬臘月凜冽的風中閃著冷光,毫不亞於當年他手握這把馬刀血刃土匪的情景。楊老一米八幾的身軀,橫刀立在一棵百年楠木樹下,還當真嚇住了手握電鋸的人。車輪般換得勤的官兒們他們

還當真就不砍了!百年楠木樹從此成為了方亭老街上的一道翠綠風景。

但是,楊老是老紅軍。站在梧桐街百年梧桐樹下的老葉沒有他的氣場和膽量。他只能用商量的口吻乞求工人們能不能不鋸這棵樹。

老徐晃著一頭白髮幫腔,“這棵梧桐是意大利傳教士栽的,老葉走了的老伴最愛在樹下唸經。一百多年了,該是文物了,你們也敢鋸”?老徐的口氣有些像十年前的楊老,但又皺了下眉,語氣軟下來,“更何況,娃娃們都喜歡在樹下乘涼,都喜歡吃老葉的冰激凌蓮子糊”。

“你不說是意大利傳教士栽的我們還鋸得慢些。”負責修枝的頭頭說,“你說了是意大利傳教士栽的我們還鋸得快些。我們不信教”。修枝的

“你們只信權和錢。”老徐見對方沒有商量的餘地,口氣就又硬了起來。“算是吧。”對方說,“誰又不喜歡權和錢呢”

老徐都無可奈何,老葉就莫辦法了,幾個園林工人抱的抱拖的拖,還有居委會的劉主任等都拉著他。

“老葉啊!算了吧!你還是姓葉啊!支持你家門書記的工作吧!”劉主任說,“曉得不,長江路打街那天市委政府系列的一把手都是到場紮起的,看好自家門,管好自家人。不到場的,就地免職。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們敢說半個不字嗎,官帽都是要被抹了的。不當官是小事,被就地免職就是醜事囉,又莫犯啥錯誤。”

那棵大梧桐樹與一街三百多棵樹就在嗚嗚的電鋸聲中被腰斬了。五黃六月,一城裡的市民就只有斃啦啦地喊,曬死人了,我們乘不了涼了。有樹,滿街的樹等於莫有,乘不了涼囉!

不光是梧桐街等的樹被腰斬,城裡的樹嗚呼哀哉;六縣(市區)的樹,各條市道縣道鄉村道

拐彎上的這棵梧桐樹是梧桐街上一街的梧桐樹中最大的,最美的是夏天那一籠綠蔭,綠蔭罩著的涼意是六月的空調電風扇莫法比的。去年,大病初癒後的老葉在梧桐下襬出了個芝麻攤。一個插電的小冰櫃,一個銅葫蘆,一張小漆桌。冰櫃裡是凍雪糕冰激凌,

梧桐樹下多了個芝麻攤,老葉的生活又有了生氣。但現在坐商歸店,城管小袁幾個也來過,他沒理。不是自己討厭城管,小袁這個女城管自己不僅不討厭,還喜歡,這女娃兒乖巧。

“葉爺爺,你擺你的,我叫你攢你就攢,我沒開腔你就不管哈。”

小袁悄悄跟他咬過耳朵,“我們新上任的邱局說了的,工作既要講方法,還要有人情味。” 。

攢是土話,多義,這裡是移動的意思;開腔也是土話,就是說話。就憑小袁那聲甜甜的爺爺,她叫自己攢自己是肯定要攢的。

倒不是要靠芝麻攤養家餬口。兒大女成人,都有了工作,兒孫都上小學了,用不著自己操心。老伴去得早,在剛開始過當得的時候。

唉,命呢!留著自己一個人好享受。閒不著,擺個攤打發日子。

不光是老葉,夏天在綠蔭下上下班走著的人,都感恩戴德這大街小巷的樹。老葉聽帶著孩子買冰激凌的家長,吃蓮子糊的人說,這城美啊!就因為歷屆官員愛樹。大街小巷,穿城河兩岸,東山公園都是樹,大葉榕、小葉榕、紫薇、銀杏、香樟、女貞子,美得很。為此,河兩岸稱為生態宜居之地,評為了國家級園林城市,正在創建的全國衛生城和全國文明城市也沾它的光。當然最大的受益者是市民,空氣那個好,氣候那個好,每年降雨量充足,四季分明,有時城東在下雨,城西卻陽光明媚的。風在樹葉間沙沙響,鄰家的二胡噝噝拉,如久遠的那位傳教士在誦經。老伴常早晚禱告,可天父卻沒保佑她,娃兒拉扯大剛松把勁時就去了。老葉瘦臉上浮起絲笑,最最該感恩戴德的還是自己,這棵大梧桐樹把病癒後的日子也活絡了。

而老葉卻喜歡早了,原來想的可能只鋸中心大街新城路等主幹道的樹,或許真的是遮擋了開車人的視線了,這老街小巷的,一個書記不至於管得這樣芝麻小的事吧。歷屆市委書記也沒有這樣做過,都是管修大橋建高校招商引資大項目等大事,那來管行道樹怎樣修枝,修成什麼樣,莫球事做了,腦殼硬是有些彈了吧?園林工人講留幾根樹枝書記都要親手拿過電鋸示範,走到哪裡都驚叫喚要通透、敞亮,也太事無鉅細了。後來市民們才曉得書記葫蘆裡賣的藥,修枝是小試牛刀,主要目的是要打掉中心大街新城路這些標美路,好修新路新街造新城,栽幾萬元一根的電杆。

那是何其名曰的修枝!分明是以修枝為名的砍樹殺樹。老徐與巷子裡的人很氣憤,城裡的三萬棵行道樹,改革開放三十年才長大成蔭的樹,好不容易,全被鋸去粗大枝丫,茂密樹冠,統一的只留幾根癩毛,風中柔弱的豆芽樣,無依無靠,在街上站成彈繃子形。這個書記真成了彈繃子了!川話中的彈繃子可不是說人像碎娃兒打鳥用的橡皮彈弓。而是說人腦殼不對頭,有些彈,與川話評書大師李白清口中的腦殼頭有乒乓、二百五瓜娃子是一個意思。園林工人們開起吊車,坐在長長的鐵臂託鬥裡到達樹尖,舉起電鋸嗚嗚嗚,鋸掉一街的枝椏,一街的綠蔭。老葉拱著身,像一隻憤怒的鳥樣站在拐彎樹下想,真是奇怪,姓葉的人親近草木,應該喜歡樹喜歡綠色的,這新書記咋與樹一點不親呢!

一頭兒樣的人說,跟你拴著月亮也說不清。敞開窗子說亮話吧!葉書記說的,能砍的全砍;不能砍的,上頂,留幾根癩毛就可以了。中心大街的樹,市委園子裡的樹,穿城河兩岸的樹都是葉書記現場辦公,親自守著鋸的。這就是書記要求的通透敞亮!事後聽小袁說,鋸一棵六百元,不全是給工人,三萬棵樹多少錢?先前園林局的人也發雜音,花了那麼多錢把樹子栽好綠化好管理好,即使提檔升級也不能將建設好的標美路綠化帶打掉;越是提檔升級越是要把宜居環境搞好才符合中央精神,省上都提倡打造綠色天府的。難道說這葉書記跟樹有仇,不然咋這麼恨樹?

可財政給他們賬上撥了一大筆錢,由他們支配,他們就不發雜音了。人真是個見錢眼開的東西,不然古人怎麼說見利忘形呢。至於樹嘛。他們說,老百姓鬧兇了,又買來栽嘛!總之錢又不要自己造。

女書記感覺到了面前這位大爺盯著她頭頂風景的眼光,有些短暫的不自在,非常短暫,以至她抬起手捋了下耳邊,手指沒有觸著流蘇的感覺,如走在曠地的小鹿的膽怯,瞬間的心如手感樣有些空曠不踏實,但馬上就恢復了常態。今天一大早事情就多得莫法說,自己只簡單梳洗了下,就沒戴流蘇,連秘書提醒也沒聽見。秘書想的是書記無所謂美醜,她的言行舉止就是形象代言,既然她不拘泥,自己也不必過於矯正。書記有書記的想法,她也不是第一次不戴流蘇。何況這幾天書記容易發火,伴君如伴虎。但是在路上了書記卻吩咐她叫辦公室的把流蘇送過來。流蘇是絲綢或彩色線緞編織的小辮子

老葉站在屋簷高處,想那人多半就是新上任的市委書記。不,就是自己心目中的小葉了。

可是之前自己不曉得對方是個女的。俗話說得好,好男不與女鬥。自己在這小街上還德高望重,至少是個退休幹部吧!還有教私塾的爺爺,滿口孔孟聖賢的爺爺攢下的人脈。自己咋能對一個女人撒潑呢!官再大也是個女人啊!雖然她冒天下之大不韙,冒犯了爺爺的爺爺們最敬重的文廟和樹。咋辦呢,籌劃了幾天幾夜,蓄積了幾天幾夜呢,咋辦呢?從未有過的貓爪般撓著他的心。

這個教訓對方的念頭之前就有的,這個之前是這個城市開始瘋狂修枝的時候,老葉家門前的梧桐樹被砍了的時候。老葉的小攤在,等於不在了。因為梧桐街上的樹都被腰斬了,斷頭的人一般悲愴地立著,使人想起意大利傳教士在這個城裡終身傳教卻沒有幾個信徒的悲愴。遮不了蔭乘不了涼了,人們不來小攤喝涼茶吃蓮子糊冰激凌了,樹下的嘰裡呱啦,熱鬧光景一下子壩壩電影散了場般的冷清

之前的梧桐街也修枝的,最多是三五年修剪下,將參差到電線杆裸線處和挨擦了行人頭臉的茂密枝丫修剪下,不是每棵樹都修剪的,修建工人也都是小心奕奕的,能保留的儘量保留。哪像現在這樣齊腰鋸了,說是不光老樹

“電線被不透風的大樹遮著,日不曬雨不淋。”某一天來芝麻攤上喝涼茶的兩個安全帽說,“它幫著電線遮陽避雨,不鋸樹的話,電線十年二十年都不壞,供電局的錢用不出去,我們莫活路做,去喝西北風嗦?”

“敗家子。”老葉憤憤地罵。

“嘿,大爺吶,觀念要解放。”

人家才不起氣,笑扯扯好意勸他。

人都巴辛不得東西越用越久,他們卻巴辛不得新安裝上的東西馬上就壞。這世道,人心真是變了。嗨!家裡買個鍋兒盆兒還要看原來的東西能用不,能用就再用下。那才鋪了幾年的草油路,才栽了幾年的新電杆和十里長的紫薇銀杏。可惜了,可惜了,這個春天就全挖掉了。還有更想不通的呢!居委會劉主任說,一些幹部群眾向省上和北京有關部門寫信反映,天天盼著上面有人來過問,不是說各省都有巡視組麼?可過了一段時間,轉了一個圈,信件卻全部返回到了市委信訪辦,

這也是自己決定要用自己的辦法出一口惡氣的原因。可是自己不可能學老紅軍楊守源,是學不到的。比方說大家對他稱呼楊老,對自己和文史委員都稱呼的老葉老徐,一個老字的前後顛倒居然有著地位和尊重的差異。那樣不僅行不通,還有可能被以擾亂公共秩序和阻礙執行公務罪

老葉愈來愈納悶,這個葉書記按大小班輩自己該喊他小葉。是的,小葉,就是有朝一日當著面自己也不會稱葉書記的。無論多大的官,多大的權,歲數都比自己要小,否則就退休了。喊小葉也莫有什麼不對。愈來愈納悶的他就把所有的恨都結在了這個小葉身上。思來想去,冤有頭債有主,老葉

“老黑,媽留下的東西沒必要當寶貝樣,都是蠱惑人的。沒事看看電視轉轉街。”川西土話喊老爸為老黑。他一下子火了,朝他呸地吐了吧口水,“你吃長了,你當了個副主任就不得了。就是翻你媽的書又咋了?二十四孝裡的黃庭堅位居太史,每天晚上還

兒子是好心,怕自己老翻他媽留下的《聖經》憶舊心情不好。實際上自己那次翻的不是《聖經》,兒子也是冤枉捱了一頓罵。

前不久聽老徐一席話後,又回去翻出了莊子的書,才覺得葉家祖上喜歡樹木是有根的。教私塾的爺爺喜歡門前的梧桐,並非是意大利傳教士種下的原因。老徐講,莊子的鄰居惠子和南伯子認為臭椿和櫟樹雖高大蓬勃但不能造物做傢俱,幾乎無用。莊子卻說把他植在曠野田園裡可乘涼停車,甚或歇憩擺哀駘它等殘缺人的外醜內美,以及《齊物論》中萬物皆平等的思想,自己就聽得雲裡霧裡。但是莊子關於樹的看法卻開闊

這個葉書記,不,自己該叫對方小葉,市民們不光叫她彈繃子,還叫她為菩提樹(撲起的剃樹的

“菩提樹下悟道,也沒有什麼不好。”

有一天書記對秘書說,“想當年姓釋的印度王子在菩提樹下悟道有啥不好呢。不成了神樹了麼?”

“呃吔!經濟發展需要更通透敞亮,菩提樹就是禪,就是道。大道通天。”

秘書順著書記的意思,兩個人為發現了歪號的新意不亞於當年馬可波羅發現新大陸般樂顛。

老徐一頭白髮顫著講給老葉聽。老葉也笑了,卻撇著嘴,“這個撲剃樹,還豬八戒照鏡子臭美囉,惡習殺樹還傍上佛家光環了。”

有意思的不是取歪號的人是誰,是撲剃樹(菩提樹)這三個字真是取得好,具有現實的諷刺和預言性,那預言就是:燈蛾撲火。幾年後葉書記在漫長的孤寂

想到教訓,老葉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這個小葉豈是自己能當兒子樣教訓的?不是雞蛋碰石頭,螞蟻惹大象麼!但是一個人鐵了心,就是再難也不覺難。那個年代出生的人,經歷過戰天鬥地,做事情有一條路走到黑的狠勁。古時不是有荊軻刺秦王,近代有秋瑾捨生取義麼!小葉總莫有秦王厲害,莫有清王朝厲害。但他想自己絕不能學剃樹修枝摔死的戴老頭家人去法院上告,更不能學前天澎

他悄然上前,身體微躬,一隻手端著一杯涼茶,那樣子儼然就是穿著袍子的藏民在向尊敬的客人雙手獻上潔白的哈達,口中喃喃著扎西德勒。

事情發生後人們才想起,當時都沒覺得一隻手端涼茶有啥異常,出於尊重都是雙手端茶送水的。這個細節被書記身邊市委辦的人都疏忽了。疏忽不是沒有理由,因為大爺是老者,誰在禮節上去與一位能當自己爺爺的長輩

“這樣的親民場景何處去尋?”

書記被這樣久未的場景感動了。

“唔唔唔——”

老葉臉上沒有笑,嘴巴緊閉,鼻孔裡出氣急促。

女書記鏡片上升起絲霧氣。

那霧氣是猶疑,是因緊張而出氣的急促。

一個糟老頭子,他到底要說什麼呢?

他的唔唔聲是想稱她小葉,是自己對常人口中書記稱呼的蔑視,教訓和報復就要從這不經意的稱呼上開始,卻因為有一樣東西從自己喉嚨裡升起來而擱淺了。不,確切地說,應該是從一看見她他就把積蓄已久的那東西準備好了,掩藏在身體裡

“唔唔唔”

他凹陷的兩眼盯著女書記,鼻孔裡鐵鍋蓋著的沸水樣響著。

然而,大爺卻呆立著,石雕般。他的心裡正湧起滾燙的岩漿,他在腦子裡過了無數遍的稱她為小葉的,甚至質問她為啥把所有的樹都鋸成彈繃子形,都只留幾根癩毛式的枝丫,為啥要把梧桐街一街的梧桐都砍了等等,都因為這口中的教訓的子彈射與不射而猶疑著。

雖是極短,但在於她和現場的人卻度日如年。她幾乎禿了頂上的幾根癩毛豎立,鏡片上的眉頭剎那間毛蟲般皺起,透出威嚴,心裡更有無數條毛毛蟲在蠕動。但她卻略微往後縮回了一點伸著的雙手。因為她發現對方端著涼茶的一隻手有些抖,還有就是沒有朝自己伸著的雙手裡遞送的意思。

“他也姓葉。”

劉主任上前介紹是為了打破僵局,同時也給老葉使眼色,意思是叫他遞上去,並說幾句好聽的話。還是個退休幹部呢,咋

“不急,不急。慢慢說,說錯了書記不怪你。”

旁邊有人幫腔,是頭髮挽成韓版

書記眼鏡片上的猶疑和臉上的不快這才街面上的潑水般泅散了些,繼而浮起一絲絲

可是,佇立著的老人手中的涼茶卻沒有動的跡象,更不要說端給她。他不往她手裡端,她怎好硬性接過去呢!這就是接人待物的微妙細節,也是當書記的非常在乎的,官越大對細節越敏感,官場乾坤風雲變幻往往就在一顰一笑間,普通人哪能覺察,

而他呢,這身異味與肚腹裡藏著的東西有關,既

她短胖的手還是微微向前動了動,草葉尖懶洋洋的蟲子般,是很想接過涼茶的。她看到了老頭黃瘦的手指上鼓凸的青筋,在她的鏡片下延伸變形擴大,像幾條遊蛇。不,更像暴風雨剎那來臨時的閃電照亮

她覺得居高臨下岔開麻桿腿站著的乾瘦老頭也像彈繃子,杈形的彈繃子。幾年後她在獄中沉沉的歲月裡苦悶,這一身的不祥為啥都與彈繃子有著迴避不了的關係。如果說不孕是厄運帶給自己的,是小彈繃子,那些修枝成的三萬棵樹杈就是大彈繃子,難道自己千不該萬不該將自己的個人遭遇報復在服務全人類的行道樹身上是真的錯了。而那葉姓大爺則是彈繃子的魂魄無疑,不,是梧桐街和自己所執政的城市被糟蹋過的無數行道樹的魂魄的代言無疑,不然他為啥偏偏也姓葉,樹葉的葉,樹的顏值呈現。他雖沒有說一句話,卻以沉默和死亡說了上千句話,勝過了上訪和控告。某一天深夜她甚至臆想,少女時操場上飛來的那粒無名石子是否就是葉大爺打鳥時用彈繃子發射的。可惜葉大爺已去了,不然出獄後還真得有必要託人去問問他。

居高臨下的大爺端著涼茶的手指比先前還抖些,旁人不易覺察,她卻感覺到了的。但經驗過無數複雜場合,包括群訪事件的的她很快鎮定並安慰自己,一個糟老頭子,有必要這麼不自信嗎?撐過去,撐過去。她安慰自己,當年韓信忍受胯下之辱都能撐過去,更何況就是個不說話不願意給自己獻涼茶的糟老頭子。有怨言要發作的話,多半就是與自己下令修枝鋸樹有關係了,只不過礙於情面沒有發作吧!自己犯不著與他這樣的人一般見識。

“我是何許人也,豈能出我的洋相。”

土話出洋相在這裡就是出醜。鏡片後面的她的心在說,“講話,滔滔不絕是幹部應對各種冷場,掌握話語權掌控場面不讓其他不利言行乘虛而入的一慣方式,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必勝的一慣方式。”她決定在這尷尬之時講幾句,在接過涼茶之前講幾句。這麼富於官親民的

“老人家,辛苦了!”

她癩毛下的鏡片擠出了笑

“這麼大熱的天還在為大家服務,為這條街的市民服務,貢獻你的餘熱。”

她覺得自己身上的緊張隨著擠出的笑,特別是說出的話開始變得隨和。講話是

講話讓她擺脫了隱約的不詳與不安,繼而話鋒一轉,“修枝整形街道的工人也喝過你的涼茶吧!現在的街道比以前任何時候都通透敞亮吧!”

或許她只說前一句,或再說其他什麼點也行,但千萬不能說修枝整形,不能觸到老人的痛處。在場的人都感到了老人家僵硬的表情在聽到他前面的問候時起了一點點變化的,儘管很輕微。雖然書記是假惺惺的,但大爺開始解凍般的有了一點點軟化的臉色確是真在的。但正是她的話鋒一轉,就是後面的修枝整形通透敞亮

想聽大爺說,他們喝過,喝幾杯涼茶算什麼,他們為了這條街道更美麗,這個城市更通透敞亮那麼辛苦,我們請他們喝幾杯涼茶,像請書記你喝杯涼茶一樣是應該的。大家都滿以為大爺會這樣說,即使說得不好也八九不離十。因為許多親民愛民的鏡頭都是策劃的安排的,這些瞞不了她的。甚至以為這時的情景也是下面的事前策劃安排好的,或許這樣就把大爺搞緊張了,不曉得怎樣說了吧!連一開始就生硬的表情或許是見了大人物的緊張。以前有過這些場景,有些大男人見官兒們之前能說會道,把個簡單事說得一朵花樣,在了官兒們面前了卻舌頭都打不轉;有些婦女先前預演時還像與自己男人樣隨便

這樣想來,她心裡的猶疑和緊繃的眉頭就舒展了些。而她事後才從秘書那裡曉得

她等待著,等待著大爺說話,甚至想好了大爺只要說出了自己滿意的話,就當場宣佈他的涼水攤位列為城管的示範攤位,建議市精神文明辦今年的道德模範評選和工會的工匠精神以及街道辦的先進個體戶都可以納入考慮對象。自己的建議就是鐵板上釘釘,誰敢說半個不字呢!正如自己一上任就馬不停蹄疾風驟雨的這修枝打街,也有不少人大代表政協委員提出異議,說是災後重建耗費巨資才修好幾年呢,老百姓才剛剛享受到標美路綠色生態城市和改革開放成果的紅利呢,咋說打了造了就打了造了呢!自己才不管呢,

現場鴉雀無聲,老街外的喧譁都被阻隔停止了樣。

就在她短胖的小手快要觸著那雙青筋鼓凸的手,老鴰似的爪指時,快要端著玻璃杯盛著的金黃色的涼茶時。只聽呸地一聲,一聲尖銳從老者幹黃的口中爆出,猶如一枚閃亮的飛刀劃破了寂靜,一個喜慶的氣球在自己眼前嘭地爆了般,毫不亞於三十多年前那粒彈繃子石子射來時的尖銳的風嘯。涼茶掉落,人們看見老頭口張得大大的。

難道那口中是一塊濃縮的堅硬物,不然就是尖銳物。在無遮掩的陽光下,如一葉

但是這只是大家一剎那

大張著嘴的大爺嗯地叫喚了一聲,葉書記沒有受到絲毫的傷害,他自己卻如中彈的驢般仰身倒了下去,在人們的驚呼聲裡,在市委書記前伸摸空的胖手和驚悸的瞳孔裡,一聲悶響,身體向後倒去。人們發現,即使他的頭磕在水泥街沿的輪廓上,揣在下衣兜裡的左手也沒有抽出。一直在旁觀看的老徐意識到什麼,逞大家慌亂沒抓拿之時

“葉大爺,你不要嚇我們哈?”

書記忍俊不禁上前幾步雙手扶著老者,劉主任等上前俯下身大聲喊著葉大爺:

“有話有要求有意見你

“你醒醒,醒來好好說,都會滿足的。

然而,葉大爺卻沒有醒來。書記被一行人勸離後,120很快來了,但搶救無效,

流言四起,有說是葉大爺之死女書記是罪魁禍首,是她說話不對氣得他倒地的;有說是女書記砍了葉一吧口水,更不要說痰。她說,積忍了一天一夜都莫有捨得吐掉的釅痰,吃了許多辛辣食物捨不得喝杯蓮子糊清掉的,還一大早就抽了幾支最濃烈的葉子菸催生裹結的釅痰,如果端端吐在女書記臉上是什麼效果。大家不附和小袁,因為既然如小袁所說,葉大爺怎麼沒有將釅痰吐出,替全城的老百姓出一口惡氣呢。只有退休的文史委員老徐相信小袁講的靠譜,老葉只是想教訓一下新書記而已。

但不管哪種流言都與女書記糟蹋樹有關。流言傳進了微服私訪的一位中央巡視員耳朵裡,一吧釅痰哽

如此說來?紀委人員問她,那麼城市之外,比方說中心大街穿城河公園各大社區廣場省道縣道區道鄉村道又不栽玉蘭燈,你咋還是現場辦公並親手把樹鋸成了彈繃子樣

不能自圓其說的她以沉默來對抗,卻在一個銀月之夜供出了一個秘密。她後來對獄友說,不是自己受不了紀委的輪番審問,而是那晚的月亮能照透自己的五臟六腑,容不得自己不說;還有就是在那樣乾淨的銀月之夜自己的心再也不堪往日的負重,自己也不想重負了。

是少女時,確切說是十四五歲的某天,在操場上孔起屁股賽跑,一枚石子向著自己射來,不偏不倚,射在了那部位。那個年代只有打鳥的彈弓,也就是彈繃子能發射這樣的石子。那個地方再疼都忍著,

眾人聽聞,嘆息一聲,原來一件事的背後竟藏著另一件事,世間萬事皆有原由。

老徐顫動著一頭白髮,從老式寫字檯裡拿出一本書,雖很黃舊,但《莊子》兩個字依稀能辨。他從書頁裡抽出了隱藏了三年的一張紙,是那天從倒地的老葉衣兜裡掏出的葉家家訓,在嶄新的春陽下,老葉悲愴的聲音就從字面上依稀浮起:

“寧坐十年牢,不拆一座廟;

願餓家人肚,不傷一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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