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我也不相信(上)|王旭東

終於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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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死我也不相信(上)|王旭东

打死我也不相信(上)

王旭東

插友告訴我的時候,我說,你打死我也不會相信。

插友笑笑,說,他們剛講給我,我也說打死也不相信。

我說,是哩是哩,你說誰,我都相信,說留蛋,真是打死我也不信。

插友說,信不信由你,你說,我騙你做什麼。

我想了想,也是,她何必騙我,騙我她又發不了財。

但是,我心裡仍然疑疑惑惑,這件事太出乎人意料了,就像人們說,耶穌生過倆個兒子,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打死我也不相信(上)|王旭东

留蛋這個人,我們太熟悉了。留蛋的官名叫什麼,我早忘記了。也許壓根就沒有聽說過。村裡人的官名喊的很少,即便隊裡開會,分糧,隊幹部喊得也是他們的乳名。記得有一回開會,隊長讓插友點名,插友別出心裁,喊了一個老頭的官名,全場好久沒有人答應。插友指著那個老頭悻悻地說,你不就是李祖德麼,你為什麼不答應。那個叫李祖德的老頭楞了足有三分鐘,然後無限感概地一拍大腿,惱怒地說,我還以為你叫求誰哩,從來就沒人叫過我李祖德,我爺給我取了這個名,也沒叫求過我一聲,你們以後也別再叫求了,我七老八十的人,那記得下這個名。

留蛋大概就屬於這種把官名也忘記了的人,留蛋姓李,我到是記得。那個村百分之八十的人家姓李。要不怎麼叫李家堡呢。

我們剛下鄉時,留蛋還是個很精幹的後生,說他精幹,也就是那時他頭髮還黑,身板還直,臉上也沒什麼皺紋,不像我們離開鄉下時,已萎縮成一隻口袋。

留蛋濃眉大眼,四方臉盤,人相很周正的,放在城鎮,大概屬於那種英俊的胚子。但生在農村,長在鄉下,就是一副土老冒的架式。我們剛去的時候,他還沒結婚,二十八九的樣子,反正顯得很老相。他娘那時還異想天開地想從女知青中為她兒子尋個醜媳婦。她對鄉親們說,漂亮的咱不想,醜醜的女子她總得嫁人吧,我留蛋不嫌她醜,能過日子就行,人好能咋地,又不能當糧吃,你們說是不是。很快留蛋他娘便明白自己實在是痴心妄想。不過,她還是大惑不解,她又對鄉親們說,這些後生女子不是紮根落戶,在村裡活一輩子麼,咋剛剛下來幾天,她們就想走,毛主席的話他們是真聽還是假聽呢。

可能是受了他孃的教導或唆使,留蛋對女知青非常友善,時時處處不無討好。在地裡做活時,不論那個女知青嘿叫他,他都跑得像哈巴狗似的。你給我把這壟麥子割了吧,留蛋便趁別人休息的時候,吭哧吭哧把這壟麥子割了。我的腳疼得厲害,你把這半畝穀子踩了。留蛋義無反顧,替那女生踩了。留蛋,我不想動彈,你幫我挑水吧,於是留蛋笑眯眯地挑著空桶去了溝底。

男知青指派他,他也去做,但一看他耷眉皺眼的樣子,便知道老大不快,男知青知趣,知道他人雖老實,但不能過分欺詐,日後也就不再對他指手劃腳。我們的男知青雖然後來偷雞摸狗,壞事做絕,但良知還沒有徹底泯滅。

村裡的年輕後生都愛往知青點跑,特別是愛往女知青那個院裡鑽。在他們眼裡,我們這些知青大概都和仙女一樣美麗,留蛋也跑,但他一般不進院,在門口晃上幾晃,便蹴在門口望著太陽發楞。但他卻是女知青最歡迎的人。也許是很快就明白娶這些發誓在農村幹一輩子革命的女青年是痴人說夢,村裡的年輕後生輕易不上女知青的當了。他們也常來,但不再低三下四,任勞任怨地給女知青「效勞」。只有留蛋,自始至終,俯首帖耳地聽命於女知青們的調遣,他甚至在傍晚時分為女知青去公社買香皂、雪花膏跑十幾二十裡地。

現在想來,這實在是很卑鄙的事情。誰都在背後笑話留蛋呆,笑話留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但誰都像老婆支使自己男人一樣使喚人家,讓留蛋空抱一場幻想,空灑一腔熱血,只到留蛋娶了媳婦,一些女知青還利用自己的姿色,指派留蛋,奴役留蛋。

留蛋娶婆姨時,我們已經在鄉下幹了四年革命。留蛋家窮,還有一個傻兄弟,能娶一個帶倆個孩子的二婚女人,已經很不錯了。所以,咋聽到留蛋找了個寡婦,我們誰也沒有大驚失色,村裡的光棍十幾個,留蛋能娶到媳婦,已是很幸運了。留蛋成親那天,女知青全去了,都上了兩元錢的禮,那時的鄉下,兩元錢已屬厚禮,女知青們上厚禮,大概都有種「補償」心理。她們或多或少都像使喚牲口似的使喚過留蛋,也算報答他的「厚愛」吧。相比之下,男知青的禮都很輕,送上一塊錢,卻吃了留蛋家兩頓席,喝了留蛋家十瓶白酒。他們還說,留蛋人厚道,你不吃他兩頓飯,他夜裡都睡不著覺呢。

男知青喝多了,還開留蛋的玩笑,說,留蛋,哥兒們真羨慕你,一結婚就當上了爹,留蛋只是憨憨地笑。他那天穿了件新藍布襖,新藍布褲,腳上是一雙男知青那裡借來的皮鞋,應該是還算一表人材,但在我們看來,卻顯得不倫不類,還不如他平日披件破棉襖覺得順眼。

留蛋這一生,大概最幸福的時光就是這幾天了。無數的鄉下人,就像荒野上的一棵草,一輩子沒有引起過誰的注意,一輩子也沒有輝煌過一次,默默地來到這個世上,又默默地離開這個世界。

留蛋結婚後的第二天,便又披著他那件破棉襖和我們一塊下地了。人們好像已忘記他是新郎官,誰也沒有提那件事。就像那件事從沒有發生過,就連留蛋臉上,你也看不出他剛剛有過結婚大喜。他一如既往地呆木著臉,休息下來時,便農民哲學家似的凝視著從他坐下就開始凝望著的那片皇天厚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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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蛋家在村西頭,一座土崖上,我們平日去得很少。男知青偷雞摸狗也不去那裡。自從有了媳婦,他來知青點也很少。即便以前常來,他的話也少,常常是你問一句,他才答一句。你不和他說話,他似乎也不會和你說一句。所以在他成婚後,知青們便永遠地將他忘記了。女知青們好像也知道在他心目中失去了魅力,不敢再使喚他。

他像個影子似的生活在李家堡,人們很少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到是他那個二婚婆姨,在村裡顯得很活躍,她常常拖著倆個「油瓶」和村裡女人們吵架。我記得,她帶的倆個小孩好像和李家堡的孩子很難融合,常常打得鼻青臉腫,留蛋婆姨經常扯著一個鼻涕涎水的孩子在村街上罵來罵去。罵到最後,就罵起了留蛋,說她瞎了眼,嫁了個窩囊格蟲,讓別人欺負她的孩子,留蛋一如既往地默不出聲。

我對他的印象,最深刻的那次就是我們返城的那個早晨,我們幾個是最後回城的,插隊六年,已飽受煎熬,所以一接到招工的通知,就恨不得馬上像釋放的勞改犯一樣破門而出。前天下午獲得消息,連夜收拾東西,第二天一大早就走。我們揹著簡單的行李剛走上公路,留蛋像從草叢裡撲出來的一隻野雞,挑著一擔糞桶,抖抖索索出現在我的眼前。

走呀,你們。留蛋不無留戀地對我們說。

走呀,我們一齊高興地回答他。

還是你們好啊,他又說。腳尖在地上像雞爪似地刨了一下,又刨了一下。

我們好求什麼。我們招工去得地方是紡紗廠,是女人的重災區。

還是好啊,他接著說,不用在地裡死受了。

這倒是實情。在織布車間幹活到底比在五黃六月裡割麥子要舒服一些。我們一起誠心誠意地說,你來城裡吧。

他憨憨地笑了笑,一串鼻涕從他鼻孔裡流出來,他趕緊抬起袖子擦擦。然後,他放下糞桶,坐在一塊石頭上呆呆地出神。

隊裡送我們的馬車趕過來了。我們蜂擁著往車上扔行李,又像擠公共汽車似的往上爬著。留蛋一直看著我們,後來我就見他眼窩裡淌出兩粒大大的水珠。他又抬起袖子擦了擦。馬車跳蕩了一下,向前飛奔起來,我聽見他又咕噥了一句,回來就過家裡來。

沒有人再和他說什麼,我們都急於逃走,起碼眼下是沒有再想回來的意思。

留蛋從我們的眼中消逝了。後來又從記憶中消逝了。只有我那位插友常常回去。她不回去不行,她還有一半根在那裡留著。她是我們那批女知青中唯一「扎過根」的人,她嫁了村裡的後生,一個叫「二娃」的男人。

從插友那裡,我斷斷續續聽到過村裡的一些變化。誰誰家的老巴死了,誰誰家婆姨喝了農藥,駕鶴西去,誰誰家男人和那個婆姨相好了。留蛋的事,也聽到過一點,留蛋婆姨帶過來的兒子,結婚了,後來又得急病死了,媳婦改嫁走人,留蛋的婆姨從此有點半神經,瘋瘋癲癲的好長時間。留蛋婆姨還帶到李家堡一個女子,這女子便常帶著孩子在孃家住著。

留蛋自己沒有故事。他只是見老。我記得留蛋比我們大不了幾歲,插友告訴我,你要見他,肯定不敢認的,純粹是個老頭了。

改革開放以後,村裡有一些人致富了,日子過得比城裡人還要滋潤,還要奢侈,有車,有手機,還有二奶什麼的,留蛋這類人卻是屬於那種永遠富不起來的人。他是那種只會靠天吃飯的莊稼人。據說也做過一些小買賣,做一回賠一回。他屬於天生沒有經商意識和經商技巧的人。而靠種地是富不起來的,儘管他租包了別人不願種的十幾畝山地。近十幾年,我們插隊的那個地區,一直乾旱無雨,能有六七成收穫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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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再窮也不應該殺人呀,你說是不是?

我趕忙點頭,說,是哩是哩,即便窮得揭不開鍋也不能殺人

就是誰殺人,你留蛋也不該殺麼。插友又說。

我附合說,是哩是哩,誰愛殺殺去,留蛋你不該殺呢。

你就是殺,也該殺個大款,你殺他一個窮光蛋,你能落幾個錢,你說是不是?

我應合說,是的是的,要殺就殺暴發戶。

留蛋殺人是在去年的夏天。

留蛋後來給人們說,我根本就沒起那個殺人的心,你們說,他也恓惶,我殺他幹甚,實在是他逼得我不行。我都快被他逼死了。

逼死你也不該殺他,村裡人說。

這倒是。留蛋點點頭,可是你們不知道,我真被他逼得想上吊呢。

殺人得抵命呢。村裡人說。

留蛋垂著頭,是的是的,如果他殺了我,能賠償個萬兒八千的,我倒想讓他殺了我。

留蛋殺人的那個夏天,是一個美麗的夏天,說它美麗,是那個夏天,我記得這個世界發生了許多美麗的故事。起先是那個想一跳驚人的香港人,駕著汽車一下子就飄越過了黃河;後來又聽說我們國家的一部影片在國際上獲了大獎,女名星身穿旗袍,娉娉婷婷,很在洋人面前為我們祖國爭了口氣。那個夏天最美麗事情是我生活的這個縣級城市,終於修建了一座面積約三千多平方米的公園。公園裡有一隻公猴一隻母猴,還有八個母猴的姐妹。我女兒對我說,咱們這裡終於能看到猴子了,我們太幸福了。

但是這個世界上有人不幸福,某國總統搞一個女人,搞出了麻煩,鬧得舉世紛紛,狼狽不堪,他說,他真想辭職不幹了。還有一個人不幸福,這個人就是留蛋,現在應該叫他老留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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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留蛋本來是在做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他要給兒子圈窯娶媳婦。他眼看就當爺爺了。一想到自己也有希望做爺爺,將會有一個貨真價實的孫子,他覺得自己太幸福了,他當過一年名不符實的爺爺。婆姨帶過來的那個別人的兒子,娶妻後生下一子。但媳婦改嫁時,非要帶走。老留蛋通情達理,說服婆姨讓媳婦把孩子帶走了。他後來對村裡人說,那還不知道誰家孫子呢,留下做甚,留下還得給他圈窯娶媳婦我有那本事?

老留蛋這回是給自己親生兒子圈窯。老留蛋給已死去的養子圈過一座新窯。那窯還半新著,但說過來的幾個女子,都一致表示過,就是嫁過來也不去那窯裡住。那窯妨主,她們才不想早早守寡呢。

老留蛋的這個親生兒子,一表人材。他小時我見過,那時他才三四歲,還看不出個眉眼高低。插友說,嘖嘖,老留蛋這個兒精幹著哩,穿扮穿扮,真是個猛男哩。到底如何個猛男法,我猜不出來。不過,依老留蛋的胚子,他這兒子也錯不到那裡。這個天生的猛男,命運不濟,初中畢業便去小煤窯下井,十八歲時砸壞了一條腿。據說,傷好後,做過一些別的營生,在縣城也擺過小攤,但他和他老子一樣,先天不足,沒有一點經商頭腦,很快就賠得一塌糊塗。後來,這小猛男又回到了煤窯,窯主喜歡他,讓他在井口看煤場。

小猛男如果不斷腿,找個媳婦大概不成多大問題。窮歸窮,但也有追求人品、追求愛情的姑娘。可惜他這一斷腿,猛男便失去了一半價值。瘸腿猛男,究竟讓姑娘們猶豫躊躇。他二十四五歲時,先後有媒人說合過幾個,都沒成,就在老留蛋灰心喪氣的時候,小猛男告訴他們,他有了媳婦,這媳婦不是別人,就是和他同在一起事故中喪生的工友的老婆。那女人雖然比小猛男大兩三歲,還帶著一個女孩,但老留蛋夫婦見過,人樣還是很年輕的。她來找過小猛男,說是路過進來看看,她吃過一碗麵條走後,老留蛋夫婦感嘆這小媳婦懂禮識體。小猛男便趁機說,她想和我成家呢,老留蛋嚇了一跳,剛想跺腳,猛然又一拍大腿,連連說,嘿,要說,這女子也不賴哩,可惜的就是帶著個孩,還得替她養活著。

小猛男說,她男人活著的時候和我關係很好,沒有這個意思,我也該照應她們一些。

老留蛋的婆姨這時對老留蛋說,你還要咋呢,咱孩能有這麼個女子跟,就不錯了。她當年也是拖油瓶來的,念此及彼,她有點猩猩惜猩猩。

事情就這麼敲定了。這個小寡婦也是這個意思,嫁過來不去那死過人的窯裡住。

於是,圈新窯便成了非辦不可的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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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猛男提議抓緊修窯,一切用料由他去購置。老留蛋說,白灰啦,木料啦,不買不行,磚就自己脫坯自己燒吧。

小猛男不屑,說,燒什麼,買吧。

老留蛋堅持說,還是自家燒,能省一半錢。

小猛男也堅持,那才能省幾個錢。

老留蛋仍竭力堅持,能省幾個算幾個,你還沒有過開日子,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老留蛋婆姨也橫了一眼兒子,厲聲說,自家燒,誰家不是自家燒。

小猛男說,那你們自己燒吧,我可沒時間。

老留蛋悻悻地,我從來就沒指望過你,你們這些年輕人,本事沒有,還不肯下苦,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村裡自己脫坯自己燒磚的人,其實已經不多了,小猛男說得對,費時費工,確實也省不了多少錢,老留蛋窮,但他有氣力有時間。他原先準備自己挖土自己脫坯,但村裡人都說,你怕不求行吧,別白費了功夫,還是請個師傅來,又花不了多少錢。

師傅好請,每年這一帶都來幾個河南人做這營生。他們脫坯、燒磚,也打其它小工。老留蛋就從居家寨請來一個叫旺茂的人。

旺茂把那家的活做完,就背上自己的傢什來了。旺茂年齡不大,也就二十七八,但很老沉,一眼過去,像四五十歲。旺茂話也不多,黑瘦黑瘦,身高也就一米六六,但幹活很利索,吃飯也不挑剔,主家吃什麼,他也吃什麼,他說,只要工錢及時給我就行。

老留蛋說,短不了你工錢,你滿村裡打聽打聽,我留蛋是個辦事一錘砸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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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支付旺茂的工錢就成了問題。老留蛋說,你看見了吧,不是我不給你,錢都讓女子拿走了。

旺茂很沮喪,就說,那我過兩個月來取,到時你給我預備下。

老留蛋答應了。他答應得心中無數,他不知道兩個月後能否湊夠旺茂三百一十二元的工錢。他把希望都寄託在小猛男身上。盼著小猛男的窯上能發了工資。小猛男看場子的那個窯三個月前就讓上級領導封了。它是無證開採的小窯。原先賣出的煤,也沒拿到貨款。小猛男已經半年沒領到一分錢的工資了。

老留蛋催了小猛男幾次,說,你好歹拿回一二百,人家旺茂來了我咋交待。小猛男也火了,說窯上不給我,我從求上給你拿。我這幾個月抽菸都是問別人借的。

老留蛋在兒子面前,一貫低聲下氣,想了幾天就說,那你去找個別的營生吧,好歹先把旺茂的工錢掙出來。

小猛男的拳頭一錘砸在炕沿上,氣急敗壞地,我要是能掙下我早掙去了。我去了那兒那兒說不用人,你讓我去那兒討吃去。

老留蛋和婆姨便無話可主,女子那面又來要錢,說那點錢還不夠一個月的醫療費,那個麼什麼的病,至少還得三萬元錢。

未完待續

王旭東,山西省介休市作協主席。

長按二維碼,發現不一樣的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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